他隐约想到了母亲对他的爱,想到她满脸倦容地说“他们怎么把你变成这样了,孩子啊?”,心里便萌生了同情。官僚话题引发的龃龉顿时云散了。
“您得证明自己有资格得到支持。”
“我懂科学,很会写理论。”泽兰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“噢,”卡莲说,“这个缺点是能掩盖的。”
他们坐在桌台两侧,默默地相互瞪着。窗外传来沉重而渺远的机械隆隆声——钢铁工厂离北郊联合的办公楼不远,那里的巨型悬臂长年患有疲劳性关节炎。工人是从战时耳聋的士兵里挑选的,这些人诚实,顺从,走投无路,满怀感激,有不少是他们的同窗呢。室内的无机物全都对这威严的巨响回应以一丝叹息般的震动,包括泽兰的银白色外骨骼。他对此很熟悉了。那么多轻柔的震动、琐碎的阴影,构成了卡德瓦拉德寻常的春天。
同一时刻,二人都体会到了这种感觉:一切和战争时期多么迥异又雷同!沉默过后,泽兰先笑了,好像有个年轻得多的少年正在他的身体里发出笑声。那是十五岁的泽兰,卡莲认识他:在军校聚众饮酒、寻欢作乐的富家子,招蜂引蝶,前呼后拥,看上去无忧无虑,派头十足。理所当然的很受欢迎。卡莲不属于那个圈子。卡莲什么圈子都不属于。也许那扇隔绝了聚会的门关上之后,泽兰曾经问过身边的人:门外的那个影子是谁?他与我对视一眼。有人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回答他:马奇(“沉默寡言”),那是马奇,不过,他谁也不是,一文不名,我们来跳舞吧。那时卡莲已经穿上了父亲的旧衣服,母亲在衣襟上绣了父子俩的名字:卡莲•托尔明(她竟然会使针线),但大家都叫他“马奇”。那年,十五岁的泽兰•F•海默和卡莲•托尔明诺维奇•马尔彻夫对世界都还没有很大的了解,但他们那时就已经隐隐感到,保持无忧无虑和一文不名都需要付出很大努力。
“马奇,马奇,”泽兰说,“我早该想到,一个沉默的人是在嘴里磨着刀子呢。”
“通行的入口有它特定的形状。为了您能通过,我只能尝试削掉一些棱角了。”卡莲说。
“没有必要。”泽兰声音中十五岁的部分消失了,“官僚主义会为无可辩驳的事实让路,虽然它们往往不肯承认。我的家族就走在这条道路上。”
“那为什么您仍在考虑如何争取官僚的支持?”卡莲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,“倘若您也在这条道路上,早就已经获得便利和善待了。您看到的应该都是亲切的面孔,而不是——站在这里,亲自问我,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。如果事实如您所说,那这份文件甚至不会被送到我桌上。”
“无论如何,官僚的能力来源于此,来源于它们声称和内化的真理。事实上,除此之外,官僚一事无成。”
“正相反,官僚办成了一切。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。战争结束了。战争结束不是由士兵决定的,而是官僚,他们办不成什么小事,但在大事上有摧山断石的力量。在为自己人谋利益这件事上,我从未见过效率比这更高的——您会惊讶的。官僚的力量正是在于懂得如何利用它们占有的真理。真理本身没有那么巨大的力量。”
“太荒谬了。”
“是的。”卡莲耸耸肩。这倒是在泽兰的预料之外。
他们二人又默默地相互瞪着。带着春天气味的工业之风仍在窗外微微发颤,而云层里蕴藏着雪。泽兰的双腿感到麻木,被外骨骼紧压着的部分感到又热又冷,像个不知所措的病人,不认得自己的病症。太荒谬了。除此之外,卡莲回应他的那个音节像把小锤,敲了一下他的心。他端详着卡莲的面孔,心想,这就是曾在阴影中看着我的那个影子——八年之后,泽兰终于看清了他的脸,听到了他的声音,真正与他交谈。他们现在只能说得上是“认识”,但八年对一个人来说毕竟很久,对抱病的泽兰来说更久。八年是他人生中很长的一段时间。
“您也觉得这套体系很荒谬吗?”泽兰问。
“我们对它的讨论太荒谬了。”卡莲的声音低下去,“官僚制度太庞大了……它是从个人视角无法看清、不能概括的。它是我们头顶的一颗不日落的恒星。一道遮蔽了宇宙本质的天光。一个自圆其说的物理世界。至于这个世界有没有您的A粒子——我们正在想办法把它送进去,就是这样。我会帮您的,但您得听话。”
泽兰一时无言。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事实,看清了他不必费心攀附,而是注定要走上的这条路,父辈的道路。就是这样,一切终于如愿,却不是以我希望的方式。我已置身于曾经执着模仿过的现实:粉饰自我,讨人喜欢。从前我多么热衷于与人交往玩乐,孜孜不倦地左右逢源,追逐臆想中正常人所能得到的爱,爱则与政治一样,难以捉摸、不可言说。有那么多人曲意逢迎,现在轮到我了。
卡莲在他的沉默中叹了口气:“不听也行,只要您放心把它交给我。改好不难。”
“文件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有意义的。我亲自写的。”泽兰不轻言罢休,他的愠怒里含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怜悯。这并非自怜,也不是对大事物的哀叹,只是可怜他的文献综述将油头粉面地见人,心里十分不忍。
我曾经也这样妆扮自己。怎么如今不情愿了?
卡莲默默地看着他,看着他的愠怒、他的哀怜,看着这个声色犬马的小少爷紧紧抓着珍爱的东西,不肯放手。我原本以为你喜爱圆滑狡黠的事物。怎么如今不情愿了?他同样想着这个问题,但很快得出了他自己的结论,恍然大悟一般:人是会变的。
诚然,人人都是会变的,这是世间的常理。但卡莲不同,他留在了原地。他对人们的变化冷眼旁观。他没有交过长久的朋友,但如果有,倘若有,哪怕这个人是泽兰,只曾远远地对他一瞥——也能说,卡莲看起来从军事学校毕业后就没有改变,就算再过十年,他也不会改变。
战时的制服。战时的疤痕。战时的耐性。好像仍在行军,永远行军。橄榄色的眼睛,从未蓄过泪水,柔和而分明。这是个典型的在饥荒年代出生的孩子,性情忧郁的早产儿,被普遍认为患有先天性的情感缺失,坚忍不拔,固守成规,未曾感受过,也就不渴望人类的温暖。和泽兰不同,卡莲从未有过极度珍惜、不能放弃的东西。但眼下,他隐约想到了母亲对他的爱,想到她满脸倦容地说“他们怎么把你变成这样了,孩子啊?”,心里便萌生了同情。官僚话题引发的龃龉顿时云散了。
“问题会解决的,哪怕艰难曲折。”他说,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,“他们也是有缺点的,我向您保证。无论多伟大的事物,也躲不开它们自身的缺陷……您懂科学,很会写理论,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……”
泽兰也松了口气。这时,窗外的金属悬臂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响,接着他们听见耳聋工人们的欢呼,庆祝日光下又一个万难的障碍被齐心协力地排除。那是战争刚刚结束的一四七三年,人们重拾手足相亲的快乐,在其中获得安慰。真诚、同情、对昔年的怀念与爱连结着迥异的两人。话又说回来,倘若两个人能被这些美好的事物连结同心,那他们又是多么雷同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