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做上帝吗,卡莲。
创伤小组的白金级响应流程是这样的:全副武装,囫囵入眠,被警报声惊醒,跳上飞行器,被同事狂踹椅背,因为你是驾驶员。
生物认证,授权识别,操作系统像蛇一样扣上他的脑子,神经接口是一对咬在他皮肤上的尖牙。屏幕上闪动着数值示警,白金会员正在死去。他必须五分钟内赶到,否则这人就死定了——卡莲又想了一次。空气中弥漫着热金属和臭氧味。
和衣而睡,惊醒,跳上浮空车。现在到了最后一步,而他是驾驶员。
舱内HUD全亮,飞控系统自检,AV-42“天鹅座”的循环系统低声嗡鸣,垂直推进器启动,地面锁定阀随之松开,涡轮中,他亲手调配的混合油料开始全功率燃烧。有人踹了一脚椅背——这是标准流程吗?还是小小的仪式?——随即,弹射升空。预定飞行线路上的所有频道已发出示警,NCPD将协调交通,如若躲闪不及,任何事故,责任自负。夜之城的低空空域,“天鹅座”如流星飞掠,过路的飞行载具纷纷避让,在这条因人为疏散而显得纯净的空中线路正中,一道细微的烟尘拖尾被无限拉长。完全燃烧的高糖小麦酒精、液化甲烷、航空柴油,承载他们飞行的,长期维持这个城市全速发展的强大推进力,给驾驶员灌输了一种饱含激情的人造力量,这是一种远古的幻觉,从希罗风球到十九世纪上半叶的火管锅炉,从火管锅炉到巨型机械的燃料裂解室,到仿生义体放电时苍白的弧光,人们挥霍着燃烧的能量,改天换日,不禁觉得自己是带薪培训的众神。我们没完没了地焚烧植物的尸体,动物的尸体,自身的尸体,让城市变得更热、更喧闹、更紧张,越来越刺眼,仍在发出光芒,试图抗衡在我们头顶上笼罩的越来越浓重的毁灭的阴影,我们把世界改造成一个极致的火箭,附在它的推进器外壳上,一边被抛下,一边疯狂地飞天。宇宙何其广阔,但说到底,全人类都飞行在一条没有出口的窄路上。为了更美好的生活,请订购套餐商品,为了更美好的生活——“天鹅座”撞上了一辆小运输机,没有公司徽标,镜面外壳的碎屑像一小把洒落的灰尘——卡莲甚至没有感到抖动。冒着黑烟的运输机在他的反照镜中成为一个模糊的亮点,为了更美好的生活,那个驾驶员可能活不下来,他想。
碰撞发生之处,巨型大厦近在咫尺,就像这样,他们偶尔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欣赏到这样悚然、冷漠、活生生的情节,就像高价买下一只活苍蝇,再眼睁睁看着它被蜥蜴吃掉。我们是他人所建的天堂图景中的动物,用以保持权贵的名望,献出艳羡的目光,照亮他们溪水汩汩的室内山洞,丝质园林,轻盈雅致的玻璃寺庙,珍稀的飞鸟掠过时的身影和他们的笑容一起被辉映在镜墙上,反射着那架陈旧灰暗的小运输机被撞得粉碎的景象,他们闲谈着,也把它当作一种奇异的景致欣赏。
“天鹅座”已经弹出很远,卡莲启动了灯光与鸣笛示警,尽管全无必要;他曾经在边境战区为苏维石油工作,为他们走私武器、人员和油料,与人配合,保持安静,极力伪装,默不作声地滑翔入境,但到了夜之城,他需要像这样高调地单刀直入,这是两种生活。他们尖啸而过,引起的咒骂更多,但一两个粗心鬼因此警醒,挽回了小命。一分钟不到,他们已经穿越大半个城市,把喧哗、咒骂、事故和微笑都甩在身后。他们看到了焦黑的楼体。
“在门口,”垂死的白金会员传来消息,“谢谢。”
“你不要老是在地图上偷窥我。”卡莲烦躁地说。
警报响了一声,航电系统出现波动,城市空域控制频道失联,卡莲看了一眼IFF信号,发现白金会员同时身处三个房间。这种干扰是很坏的预示:白金会员自身的生命并没有走向终结,而是有人要夺取它。而如果是“这个”白金会员——通讯头像是ZH,泽塔科技的小白鼠——这种事就不奇怪。有不少公司盯着他神秘的实验性义体,想把他在解剖台上活活拆开。
“我▇,有爆炸。”后舱的米迦勒用中文说。她的声音被某种反常的信号影响,沙沙作响。
“清场伏击,”潘说,“他们用火警疏散了住户,但正事还没做完。”
“我们到得比预期早。”这个失真的声音是查克。
“抱歉,我超速了。”卡莲说。这是内部笑话,他们都笑了。笑声消失后,车内沉默了一阵,检查着各自的装备和工具,卡莲手动切换传感器模式,盯着白金会员在屏幕上的三个亮点。三块会员都活着,这也是个笑话,但他笑不出来。
“有强热源,我看不清位置……可能是假信号。”鴏说,“用LIDAR测一下吗?”
“不用,”卡莲说,“去门口。会员在门口。”
常规着陆区被阻断了。他为队员标识出了异常电磁信号和炸药热源,“天鹅座”靠近一扇更安全的窗口,释放了先遣无人机,预备队员投送。
“米迦勒去清理通道,潘,安全排查,顺便把会员的残肢捡回来。”卡莲说,“辛伐他丁现场急救,九重阵和鴏在车里做后送准备,查克殿后,确保撤离路线通畅,我就在窗外悬停。各就位,守护天使们——三,二,一,舱门开,保持队形。”
队员们翻越窗棂,身姿轻快,仿佛肩上有翼,在他们脚下,通道狭窄的楼底,被假火警疏散的人们像鲱鱼一样涌动。NCPD在入口处拉起亮蓝色的警戒线,确保没人鬼鬼祟祟地溜回自己家去,干扰创伤小组紧急作业的心情。他们做得很好,卡莲的心情没有被干扰,他想到小时候看过的纪录片,里面说一条雌性小鲱鱼可以产下七万颗卵,如果这些卵全都不受阻碍地孵化,健康成长,这些兄弟姐妹将会长成“地球体积二十倍之巨的鱼群”;有许多个世纪,人们都以为鲱鱼是自然界不可灭绝的证明。
他从小就积极地吃鲱鱼。在俄联邦的边界,这是他们少数能负担得起的真肉。卡莲几乎以柔情的心情想到童年时他永远面对着的,充满绵延许多平方公里,深达几十尺的有毒海藻的开阔海面,尽管他看不见,但知道鲱鱼总是在游动。身负被编辑的基因、赘生物、无数颗脆弱的卵,它们会游过他的整个童年,游动到人造的命运终极之地,我们一般称之为日本制波斯粗网,被拉到海平面上时,它们银色的腹部第一次被阳光照亮,被死亡照亮。他为它们感到难过。但他有少吃一条鱼吗?纪录片里说,在某个怀旧的年份,涌入市场的鲱鱼的数量几乎是灾难性的,鲱鱼捕捞业甚至因此岌岌可危,人们踩在厚厚的鲱鱼泥浆上,任由它腐烂的臭气充满整个城市,但在同类的肉糜中,每个人都看见一两条鲱鱼仍在挣扎和扭动,而他们看到的活鲱鱼是绝无重复的,那副惊人的景象,是只属于他们的。为了给这种令人伤感的生命力做出解释,我们只能说鲱鱼是感受不到痛苦的,或者它们的死亡是迅速的,至于那些灵活的痉挛,只是它们已死的神经末梢在肌肉里释放的乙酰胆碱而已,或者钙离子泄露,或者钠离子失衡,很快,这套理论也被用来解释人的死亡,你暗恋的室友看黑超梦时猝死了,有人会过来告诉你(往往是一本正经的NCPD新手警员),死者是愉快的,死亡是迅速的,你自以为目睹了他们临死前的惨状,但你的回忆,你的噩梦已经失去了意义。痛苦到底是幻想还是真实的?你永远不会知道,因为你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,你觉得脚底总是踩着他们的头发、呕吐物和便溺,眼前时时闪动他们还活着,又很快将要死去的情景,你在街上看见模糊涌动的鱼群,心里想着的,是那条抽搐的鲱鱼。
我有少吃一条鱼吗?卡莲自问。没有。
队员们没有汇报现场情况。卡莲皱着眉看着监视器,白金会员肢体离断,零件齐全,有内爆伤;袭击者没有和创伤小组正面对抗,但恐怕不会就此罢手。队员纷纷跃回车舱,像鸟儿回到巢穴,白金会员被一块块地带了回来,但他还活着,还在喘气。卡莲看了一眼画面投影屏,看清了他的脸——泽兰海默,被插入了自动气道,已经接入车内维生设备,这个虚弱的年轻人,雪白、雪白的实验服被烧掉一半,嘴角还有没擦掉的血迹,卡莲看到他脸上被泪水结成斑块的灰尘。这次他伤得很重。连接仪器时,他的健康状态被细致地量化,更具体地显示在驾驶位的监视器上。许多数字跳动着,队员们却一声不吭,安静地操作设备。没有一个人汇报会员的状态。卡莲也等着,直到有人开口。
“怎么不走?”查克问。
“他快死了,是吗?”卡莲若无其事地问。
“你今天不对。”查克说,“我们能救他,Koschei,别想别的。”
其他人都沉默着,后舱只传来泽兰海默痛苦的呼吸声。有几个人转头看了一眼监控器,彼此用眼神交流着。眼下是日出时间,苍白的晨光竭力穿过了焚烧炉废气、酸性雾和石棉粉尘,虚弱地穿过街道,在他们脚下,被照亮的人群也失去了他们错乱的颜色,人头攒动,波光粼粼,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,不断有人死去。别再走神了,卡莲想,我在俄联邦边境,现在是欧亚自由联的那几年,也没有被如此离奇的解离症状干扰过。他知道自己有一意孤行的倾向,不到逼不得已,任何状况都不会报告给任何人,问题一般都能用嗑药解决,但该死的,这次不一样。
“给他镇定。”卡莲气急败坏,“开得快有什么用?他需要换器官。▇的,我们换不了,医疗中心也换不了,因为没有▇权限,▇!我已经给▇▇的泽塔科技发邮件了,你们▇▇的为什么不说话?——你们以为我想他死吗?”
“说什么呢,”米迦勒往旁边一靠,抱着手,“别影响工作。任务结束之后随便你们吵。”
其他人都没说话。泽兰海默快死了,每一秒都离死亡更近。他在古怪的氛围中奋力呼吸,气道里喷出血沫,意识越来越弱,冷汗在皮肤上层层流淌,数据缓慢地往下掉。如果等在这里,他必死无疑。卡莲和查克隔着监视器默默地互瞪,卡莲没有说话,又看了一眼泽兰海默。
“你吃错药了。”查克说。
冲突结束了。卡莲仍有满腔不知来由的怒火,其他人都觉得莫名其妙——他们不是固定车组的搭档,但依然彼此熟悉,能看出他从出发时就显得异常。卡莲踩下踏板,“天鹅座”振翅而飞……捕食鲱鱼时,北塘鹅俯冲向下,鸬鹚溯游向上。不过,他脑海中更具象的是阳光下活生生的鱼群,有钱人也喜欢特地赶来观赏。在小时候他就知道讨好他们,这曾经是他童年的工作之一,站在浮空艇的观景甲板上,递望远镜,索要小费,满足他们灵光一现的异想天开,操纵闸口,猎杀贼鸥,或把一条活鱼拿在手里。
别想了,卡莲。现在应该想点现实的,那些惹怒你、他们却一无所知的事情……
AV-42“天鹅座”中,驾驶员有很高的操作权限。它适合传统车队模式,也就是队长兼任驾驶员;虽然创伤小组对外勤车队进行了多次结构改组,但卡莲保留了这辆浮空车,也仍然延续了他习惯的行动方式。眼下更常规的外勤载具是泽塔科技的阿特拉斯,更奢华,装甲更厚,机动性逊于“天鹅座”,不能做炫酷的空中特技,重要的是,由于新的分工结构,队长可能在车队中担任任何职责,驾驶室的权能被分散了。卡莲对此格外不爽。他喜欢自己手里有武器远程锁定、舱门与窗口控制、给后舱断电之类的权力。
在“天鹅座”里,他有这种权力。不如说,正是这种权力滋养了他的个性,让他不肯放手。由于“天鹅座”驾驶室集权的特性,卡莲被要求在这次的工作中按下驾驶室里的一个小小的按钮——是的,成行之前,有人已经为泽兰海默的死亡付了钱。
“需要他身体里的东西,”中间人说,“委托人快要死了。有风险,但能给你钱,Koschei,别小瞧,那是一笔你做梦都想不到的钱。”
卡莲没有说话。
“你不想回俄联邦吗?”中间人说,“去把你的家乡买下来。让你回到过去。Koschei,就是那么大一笔钱。”
卡莲接受了定金。从那时起,他就进入了这种离奇的解离症状,大段大段的联想,脑内漫游,他怀疑定金里有病毒,嗑了一份“黑蕾丝”,但似乎无济于事;他不是那种为灰色收入坐立不安的人,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。白金会员死了,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,夜之城的每分每秒都有人无辜死去,白金会员的命也只有一条,人人都差不多。
堆积的鱼尸如此厚重,以至于海面燃起大火。
在漆黑的夜里,只有他一个人的观景平台上,连绵的大火在他脚下,在他四周燃烧,点燃海面上泄露的原油,点燃永远在巨型网箱里涌动着的银色鱼群。它们是畸形、笨重、耐污染的基因改造品种,体内大量的油脂和致幻剂喂养着海湾边的几代人,把他们喂养得同样畸形、笨重、耐污染,生下的都是早产儿,带有先天的神经递质紊乱。在那样一个夜晚,世界一如往常地慢慢转向黑暗,这个名为卡莲,到了夜之城被称为Koschei的孩子,他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海上大火的狂暴景观中,不能确认那是梦,还是记忆正在发生,他看到每条鲱鱼是如何颤抖,扭动着呼吸,雪白、雪白的银鳞在火中剥落,鱼鳃里喷出血沫。他在幕墙后一言不发,目睹着鲱鱼的死亡,因死亡而感到自由,同时感到歇斯底里和心神舒畅,分不清心里是兴奋还是悲伤,着迷于铺天盖地的明亮大火,它时断时续的等离子体边缘向夜空喷出源源不绝的黑烟,毫无意义,饱含激情,这就是在我们头顶上笼罩着的越来越浓重的毁灭的阴影,触目可见,它从火中喷发,人们却试图点燃更多的火去照亮它、穿透它,于是我们也分不清我们究竟是在自我拯救还是加速灭亡,但自童年时起,这个在世代效应下,前额叶和海马体结构已经发生了改变的孩子,卡莲,他意识到世界的边界远远超出他所知的一切,这些鲱鱼的鱼群不必出生,甚于它们不该死去,没有人,也没有鱼,没有任何一个国家、城市或公司能走到世界的尽头,时间的尽头,燃烧的尽头,即,燃烧不是为了人而存在的。于是,在那个孤独的,只有持续不断的大火和死亡与之相伴的夜晚,他打开闸口,还活着的鱼群得以逃命……
别想了,卡莲。现在应该想点现实的……
泽兰海默没有死。他被送到医疗中心,维持着生命体征(每一秒都在烧钱!),直到泽塔科技派人来为他完成器官置换和义体维修。卡莲始终默不作声,留在驾驶位上和他激烈混乱的思绪共处,对所有“你想聊聊吗”的问话冷眼相待,给他们打开舱门,说任务结束了,滚出去。他的躁郁持续了好几天,终于申请了一次休假,在夜之城里无所事事地徘徊,寻找不被帮派或公司占据的制高点,因为他始终喜欢略高于地面的地方,看着城市成为视野里的一道镶边,当然也在这种地方,因为他没有完成委托,也没有主动退还定金,他被人找到,狠揍了一顿,被人从高楼上扔了下去,他全身疼痛,以为自己被扔到了火里,在烧灼般的疼痛中,他脑海里的侵入性思维终于停歇了,这个嘈杂的头脑终于回归贫瘠,让他感到亲切,感到痛快和安宁,特别是他还关闭了创伤小组的生理监测器,这样他就不会被同事看到如此狼狈,如此可怜的样子了,一切真是太好了。要是他没忽然想起来泽兰海默,想到他还没找这个人要这次救援服务的小费,他觉得就这样死了就很好。但他想起来了,觉得这样死了实在不值,所以他又打开了监测器,存活的痛苦又向他滚滚涌来了。旁边有个人一直在看他。他向这个人伸出手。
“我有钱,”他的意识在涣散边缘。“救我。”
“你有多少钱?”对方笑着问。
“把我的家乡买回来,”他说,“回到过去……”
“哇好牛啊,”这人说,“但我是清道夫,老铁。”
卡莲深深、深深地吸了口气。“你知道创伤小组的白金级响应流程吗……”
“我拆你拆得更快。”
“那就试试。”卡莲说,“等死吧,▇▇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