泽兰 梦
泽兰最初只梦见跳舞。舞伴是谁,身在何处……他一概不知。或者说,他是后来才知道的。
这个梦像从他的皮肤上散发的香气,逐渐向外扩散。他看到与他相握的两只手,仿佛是从他的手上长出来的;这个舞伴的身体尚未从虚无中浮现。真的有个舞伴在那里吗?他们循着某种节奏跳舞,泽兰一会儿跳男步,一会儿跳女步,漫不经心地改换角色。外骨骼垫高了他的脚跟,他一直想要自己站得挺拔漂亮。哦,外骨骼。竟然在梦里也穿着它。他能听见它踩踏地板的嗒嗒声,于是地板出现在他脚下。陈旧的木质地板,磨得发亮,上面有人字形的纹路。他看见一道阴暗的天光,如果那是天光的话。颜色发绿,浑浊,死寂,像肮脏的鱼缸。
泽兰的双腿不像真实的世界那样疼痛。这里是不一样的,他想,再次察觉这是个梦。与他共舞的这双手尺寸适中,但不特别温暖,没表露任何情感和性格。泽兰能想象它们写字的样子,如同亲眼见过。这双手也能胜任许多别的事,那些事他没见过。但他就是知道。
接着,泽兰毫不费力地看见了伸出这双手的衣袖。他们彼此相搀,舞步分毫不差,默契得令人惊讶。梦里没有音乐,舞蹈对他来说,也从来不是轻松的事——但泽兰觉得,原因只是他的双腿在梦里不痛。这个不存在的舞伴向他贴得更近,想让他看清似的。
他看清了。斑驳的铜色漆纽扣,深灰色的夹棉呢料,质感如同老鼠皮毛,颜色也酷似。一本正经,脆弱不堪,和他一样,洛伍兹“战时特别征召队”的作训服,通常被称为“一年兵”。也就是说,这人不是天使、不是偶像、不是真命天子,没有任何有趣之处。泽兰蔑视这个毫无创造力的情节。他不好奇舞伴是谁。军事学校里的无非是一些无知的青年,游手好闲,趋炎附势,梦想着英雄故事,被引诱,渴望作出终极的牺牲。最后他们都上了战场——不是天使,不是偶像,不是真命天子,只是死人。在那里认识的人,没有一个是他在乎的。
死人没有吓到他,这是个拖沓、单调的噩梦。现实的疼痛,冰冷的过去与未来,在舞步下消失了。泽兰乐于看到事物的崩溃,最好产生他喜爱的链式反应,带来平等、遗弃的安宁,和这场梦一样,他们之间涌动的不是呼吸。
舞伴是个沉稳、冷淡、不冒犯的人,也许是个男人,一定是个死人。活人的那些令人生厌的特质,已经被死亡洗尽了。死人的手臂环绕着泽兰的腰,但没有引发他不适的感受。这是物理学的理论,泽兰想,世上不存在真正的触碰,实体只是一种幻觉。活人,死人,我们都只是一片又一片电子云集——没有真正的边缘,也就没有触碰。泽兰看不到舞伴的脸,但这个人始终注视他,眼神专注而冰冷。泽兰想起,他曾被人同样注视过。那时没有这么近。
一想到现实,梦境就开始动摇,虚无将要弃他而去,簌簌地分解,不可挽回。泽兰心绪动摇,乃至心生恨意。
他恨的不是这个面目不清的舞伴,他不恨死人。他恨的是梦境终将结束,疼痛的现实仍然存在,悬在黑暗中,虎视眈眈地等待降临,重新占据他的生活。他恨那个承载着他的身体,千疮百孔,症疾只能掩藏,不能治愈。他也恨那些活着的人,因为他们能看见他,也就看见了他的虚弱。舞步几乎变得歇斯底里,舞伴是梦中唯一不摇晃的东西,他们紧抓着彼此,那双手甚至比他的更有力,却不是出于留恋,只是因为那双手藤蔓般的本质,如一株植物。泽兰从未如此希望与一个人紧紧相拥。
舞伴向他倾身,回应以深深的吻。光芒的手指搅动着梦境,像金属一样明亮,照彻梦中的洛伍兹……黑暗的风暴在他们身边一片片飞旋和逃离。泽兰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吻。两个人的四肢相缠在一起,好像他们是同一个人,挥动许多畸形的肢体。此时,泽兰终于看清了,他的舞伴一脸死亡的哀容,面色灰暗,睁着双眼。橄榄绿色的眼睛。浑浊,死寂,像肮脏的鱼缸……
光芒之手撕开这对连体婴,把泽兰送回沉重、吵闹、湿漉漉的现实。风暴逸散了,鱼缸碎裂,迫使泽兰重新开始呼吸。疼痛回到他的双腿中,如同寄居蟹回到它的壳。那双眼睛,仍与他四目相对。
“怎么了,您这是什么表情?”卡莲半笑不笑地问,“做噩梦了?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