–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? –我们结婚了,妈。 —
“所有人都出去。”泽兰的母亲说,“除了泽兰。我们需要谈一谈。我们两个人。”
坐在她身旁的父亲收到了结束的信号,立即起身。他从一开始仿佛就没有投入到这场会客里面。他保持着体面而热情的微笑:热情地开门迎客,热情地给许久未见的孩子一个拥抱,和孩子带来的朋友热情地握手,热情地问年轻人们要喝什么,扮演好了一个负责父亲和丈夫的角色。但泽兰知道他没有投入到这场对话里面,如果你问他他和母亲刚刚聊了什么,他大概率会热情地答非所问。泽兰习惯了,父亲一直都是这样的。沉默着创造存在感,让你忽略他的沉默。父亲一直是这样的。
另一位沉默者是卡莲。他坐得板正,紧张乃至警觉地聆听着。收到命令的一瞬间,他尴尬地卡在了客人和孩子之间的位置,不知所措。泽兰偏过头,捏了捏他的右手,对他点点头。于是他跟着父亲出去了。
卡莲走出客厅后,父亲又折返回来,关上了门。
泽兰选择把两只手靠在膝盖上,交握着,摩擦起大拇指的关节。母亲,靠在米白色的沙发上,看着他。某种程度上来说,其余两人是否在场并不影响这场谈话的性质,也不影响谈话的结果。他的眼睛四处乱飘,电视机的机顶盒上蒙了些灰尘;落地窗外可以看到街道上偶尔缓慢驶过的车,花园里的灌木;书架上有家庭合影,父亲热情地笑着,母亲专业地笑着,十二岁的泽兰也维持着笑容。温馨,和谐的一家。泽兰并非没有和卡莲提起过自己的家庭,但是触及到家庭,话语碎裂成离散的点,东拼西凑。泽兰怀疑卡莲听得疑惑,就连他自己也为叙述的不连续性感到混乱。他的叙述仿佛从好几篇不同的心理学论文里摘录下来,凑成一首拼贴诗,每一个词语对应不同的家庭类型。但是泽兰已经过了对自己家庭全貌刨根问底的年纪。不要问,不要想,如果代码能跑起来,就不要去改了。
尤其是别人传下来的代码。
“卡莲,”她说,“以前没有听你提起过。”
“那个参军的朋友。”泽兰说。他很少在父母面前提及朋友的名字。如果同时提到多个朋友,就在朋友前加一个定语。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。
“哦,”母亲说,“你们怎么认识的?”
“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。”他回答。
母亲缓慢地眨眼,像是一口长叹。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“
他可以想到很多事情。教室,黑板,研讨会,小组作业,有人提出一起”出去玩“,很俗套的戏码,大学生都是这样的。还有更多更加俗套的细节。但是母亲想听的应该不是这个。
“大三的时候。”他说。
泽兰有些莫名其妙地紧张,看起来像是自知理亏,但是实际上,紧张来源于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。小时候,他和母亲会玩一种“猜猜她在想什么”的游戏,他从来没有猜对过。知道现在他还在不由自主地猜测。他再怎么在众人面前口若悬河,在母亲面前也是沉默的。母亲,所有人在他的母亲面前都是沉默的。但这又提醒了他:他不是来提供一个母亲想要的回答的;他是来通知的。
“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?”她问。
泽兰,深吸了一口气,他预料到这个问题了,他在心里打了几种不同的腹稿,不同的铺垫,不同的辩解。他的戒指摘了下来,放在裤子口袋里。但是无名之根的压痕还是很明显。但是这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:如有必要,他允许母亲装作视而不见。但这和他通知的目的显然自相矛盾。这一刻他怪不了父母给自己创造的离散的家庭:他自己在他们面前也是非连续的。
街道上开过一辆车,在隔壁门口停下。他看着车,车开进车库;他摸了摸无名指,一个人抱着孩子走出来。那辆车是黑色的,有很大后备箱的四座车;泽兰说:”我们结婚了。“
他没有去看母亲的表情;母亲也没有说话。他忍不住狡辩:“我们没有举办婚礼。”
后半句没有说出口的话是“所以没有邀请你们来参加婚礼“,但这听起来太奇怪了。他期待母亲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。他们之间应该有这种基本的默契。
母亲又沉默了一会儿。她优雅地靠在沙发上,和刚刚叫父亲和卡莲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坐姿。泽兰把戒指从口袋里掏出来,带上了。毫无装饰性的男戒,纯粹用来宣布自己已婚身份的工具。戴上后他终于感到了踏实,他开始想象卡莲如何尴尬地和父亲坐在厨房里的。或许不会尴尬,父亲会主动找话题。需要沉默的是孩子,不是客人。只要卡莲不在自己身边他就是客人。他们一家都很擅长招待客人。
“为什么是他?”母亲终于问。
泽兰的目光挪了回来。他把这句话的语气放在嘴里反复地咀嚼,细品,最终承认它听上去是纯粹的困惑,没有质疑,没有讽刺,没有不满。为什么是他,泽兰在脑海里砸嘴,他可以说出很多条论据和事实来证明卡莲是一名好伴侣,多到母亲一定不愿意听完。他还有很多条爱他的原因,如果详细描述每一个他爱的琐碎细节和缺陷,估计也不会有人愿意听完。更何况,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陷阱题:有理由的爱是有条件的爱,而他不是来帮卡莲面试工作的。
“这不是理性的选择。妈妈,人是无法决定自己爱上谁的。“
母亲微微颔首。“你做出了你的选择,希望你清楚它的分量。”她说,“我去叫他们回来。“
泽兰知道对话结束了。
卡莲规规矩矩地坐回沙发上后,泽兰又捏了捏他的右手。无名指上的金属划过他的手背。他把左手盖上去,捉到自己膝盖上,握紧。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一摸一样的戒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