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对此表示沉默,他希望有人能替他流眼泪。
1473年12月31日,新年假期的前一天,卡莲·马尔彻夫修改好了《A粒子,一种全新的清洁能源》报告的第二十一稿。往返这么多次,纯粹是因为泽兰时不时地要在报告里加入最新的研究数据,抑或是出于科学的严谨性质疑卡莲官腔的遣词造句。他会圈出卡莲的措辞,比如“显著推动能源革新”这样的套话,批注一句:“太像政客的空话。“然后换成一段新能源对于未来经济影响的分析,引用自Evanthe的推演。卡莲觉得好笑,最后又在下一轮的修改中,在这段文字后面加上了“显著推动能源革新”的总结。
当然,卡莲承认,自己在来往的信件里以一种得体而尖锐的语调进行讽刺,也是增加他与泽兰通信次数的原因之一。”亲爱的海默先生,“他在文件后附上的信里写道,”如若您实是觉得我的措辞过于官僚,或许可以再次尝试亲自撰写报告,我很乐意将您国家级的文笔呈给我的同僚们。“
“尊敬的马尔彻夫先生,”泽兰在回信中写道,“您的笔锋一如既往地令人叹服。至于我的文笔,怕是难登您同僚们的大雅之堂——毕竟,科学家的职责是推导公式,而非堆砌辞藻。期待您下一次的修改,务必让我的拙作少几分‘官僚气息’。”
若一定要计算其中的责任分配,卡莲认为,大部分还是得算在泽兰身上。
首先,A粒子的研究是海默先生主导的科研项目,卡莲只是一个刚好擅长公文写作、自愿帮助科学家的好心人;其次,相较于泽兰表现出的对学术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,他在公文写作方面十足的缺陷显得有些好笑。约莫一年前,泽兰亲自从柯林安的塞尔维斯科乘坐火车赶到北郊联合的大楼,质问卡莲为什么科研基金申请书总是被莫名其妙地驳回时候,卡莲就提出了那个尖锐的问题:“身为国家级的科学家,您没有自己的文书团队吗?
——答案是没有。泽兰坦然承认,他宁愿提高他手下科学家的工资,使得他们没有后顾之忧,能够潜心科研,也不愿雇佣一群“只会堆砌辞藻”的文员。相较于他领导那些潜心学术的研究者,泽兰写出的报告至少能称得上公文,只是在政治敏感度上确实有所欠缺。在卡德瓦拉德上空的硝烟味还没散尽的时,就以大规模杀伤性的武器作为获得国家支持的噱头,怎么想都不太合理。
此后泽兰开始频繁与他通讯,邮件中提及数个关于文书写作的问题,寻求专业人士的意见。卡莲在终端上敲几行字后又删掉,最后改成 若您不介意,请将原文发送给我。 一分钟后新邮件的提示弹出,里面附上了两段文字。卡莲习惯性地直接将其复制下来,动手编辑。毕竟对于将公文写作变成肌肉记忆的公务员,修改一段文字比起告诉别人为什么要修改这段文字要容易得多。随着修改的数量越来越多,泽兰客气地表示,即使并不能算是科算中心site2的支出款项,他本人也会拿出酬金感谢卡莲的帮助,卡莲则十分官方地拒绝了,理由是不想承担任何受贿的指控。现如今,泽兰干脆直接寄来文书,交由卡莲圈划批注。出于安全考虑,频繁使用商业电子邮箱似乎非常不妥帖,但是由于是非正式文件,也不能走北郊联合内部的加密渠道。平时他们会寄半日抵达的挂号信。而新年假期期间,邮政系统休假七日。不着急,等邮政恢复后再寄也不迟。我并不缺能在新年期间修改的论文。 泽兰的邮件里写道。
一年前的泽兰可不会这么温和。那时的他,大概会强硬地要求通过官方电子渠道立刻拿到修改稿。
理由居然不是放假需要休息,非常泽兰。
卡莲自己呢?算不上有要事。公务员没有加班的理由,想加班也加不了,北郊联合的文员们都放假了,科室的办公室已经上了锁。更何况,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工作狂。
说到工作狂,他觉得泽兰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,他对于自己的研究拥有过度浓烈的情感。24岁的副部长,塞尔维斯科算中心site2的明日之星,激情四射,热情洋溢。报纸上写出的成就或许不可信,可是泽兰就这样为了他的A粒子实验亲自跑了好几趟北郊联合,又在凌晨两三点发来文书改稿以及续虚心求教的邮件(前提是卡莲没有给予他尖锐的讽刺)。泽兰·F·海默,似乎真的成了一名真诚的科学家。天,卡莲想,若是回到十五岁,他绝对不会想到泽兰会变成今天这样。
\[***\]上军校的时候他十五岁。照理说洛伍兹军事学院只收十六岁的插班生,但是到了战争的末期,一切坚固规矩都随着人手紧缺悄悄软化了。他接受了为期一年的基础训练,然后走向战场。同他这样的年轻人多数是去送死的,即便是洛伍兹这样的精英院校也不例外。训练期短暂,死亡却异常慷慨。
从一开始,卡莲便认定泽兰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泽兰·F·海默,洛伍兹最受欢迎的孩子,身残志坚的优等生,浮夸做作的小少爷——学生们提起他总是这么说,至少在他上战场前是这样。卡莲刚进校时就听过他的名头。战争年代,物资匮乏,洛伍兹却仍有年轻人的派对。毕竟,这里有权贵的孩子,特权在战时显得格外刺眼。泽兰,海默家的独子,成绩优异,风度翩翩,像是花蝴蝶般穿梭于派对之中,与每个人交好。有人讨厌他的做派,觉得他过于圆滑;大部分人却被他的人格魅力征服。卡莲属于第三类:不喜欢,也不讨厌,仿佛泽兰只是存在于这所精英院校里的自然现象。人各有路,有的路不是他的,也不会和自己产生很多交集。在意了又如何呢?
训练期仅有一年的少年兵在这所精英院校算是格格不入。那些从十岁起就成了同窗的学生们形成了天然的派别,天才和精英形成了同盟。有一次,他偶然闯入那些学生们派对里——与其说是派对,不如说是找了稍微大的空教室,把桌椅挪到边上,关上灯,放吵闹的音乐,然后在酒精的刺激下扭动摇摆。在周末,教师们对于年轻人的放纵视若罔闻。卡莲站在角落,看到一个苗条的棕发男孩站在人群中央,穿着棕色灯芯绒外套,丝绸衬衫,配套的棕色休闲西裤被白色的外骨骼包裹。那外骨骼设计精巧,若说是先锋时尚的装饰也不夸张。再来一杯,小海默,再来一杯! 他身边的学生笑闹着,男孩举杯祝酒,然后一饮而尽,随即展示他饮尽的玻璃杯,如同话剧演员谢幕致意。
卡莲站在门口,有人尖叫着让他带上门,却又不等他反应,一脚踹上去,砰一声关上了门。走廊里的灯光消是在门缝里,他被淹没在阴影里。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从战场上回来后他也不再关注这些了。战争结束后他在家里养病,战场给他带来得不止是肉眼可见的伤痕,还有严重的战后应激障碍。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见母亲之外的人。他躲在家中,白天,母亲外出工作,他就翻出母亲积攒的报纸,撕掉战报的部分,看那些民生的新闻。17岁的泽兰出现在报纸上,意气风发地接受着青年研究大赛的金牌,仿佛战争从未波及到他。可是好奇怪,卡莲想,很多人都死了,很多人,包括他们的同学,永远也不会站上这个高高的领奖台。这个用腿部小小缺陷逃兵役的小少爷却像是胜利者一样骄傲地站着。真是不可思议啊,没有上过战场的公子哥也能被称为”胜利者“吗?如果从在战场上存活的角度,卡莲认为,或许他自己能被称为赢家,然而他觉得他应该被称为幸存者,他拼尽全力地,莫名其妙地,在接连倒下的同伴身后活了下来。他做到了。但这种胜利有什么意义呢?
战争,是战争让他感到痛苦。这与泽兰无关。而泽兰,他好像天生就和痛苦沾不上边。
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。 \(***\)
并不是特意要给泽兰送文件,只是假期实在是没事做,母亲建议:体验一下首都的假日吧,听说有很多新年的庆祝活动。去柯林安玩两天。他明白母亲的用意:无非是希望他多些年轻人的活力。与母亲在家庆祝了新年的第一天后,他觉得采纳母亲的建议。
去除工作的制服,他平日里多穿父亲的旧衣物,宽大的毛衣微微发旧,袖口有些磨损,但干净整洁。很多年过去了,悲伤像是战争年代里的盐,兑了水,在菜里加一两滴,作为生存的必需品。遗物的正确对待方式是使用它,而不是恭敬地束之高阁——那代表遗忘。他和父亲的身材差不多,衣服基本合身,老派但耐看。父亲的衣服也很符合他的气质,这多少有些让他感到宽慰。他换上了衣服,准备好轻装,顺手捎带上了泽兰的文件。卡德瓦拉德的冬天冷得刺骨,但是躲在父亲的大衣里面,他喜欢这种干燥的冷冽。寒冷,寒冷是一种可以通过简单手段克服的不适。他踏上了前往柯林安的列车。
他在列车上给泽兰发送了拜访的邮件。泽兰回复得很快,附上了他的家庭地址。卡莲想到他穿着正装,坐在豪华公寓的复古写字台(那种有很多小抽屉的木制写字台,还有可以活动的防尘挡板)前面在终端上删删改改的样子。但是当他到达泽兰的住处时,目之所急处于他的意料,想象中的泽兰会住在豪华的公寓甚至别墅,与家人同住,周围环绕着帮佣或助理。然而,现实中的泽兰独居在一栋普通公寓楼里,位于柯林安市中心一处安静的街区。电梯狭窄,运行时发出轻微的嗡鸣,表明这栋房屋的历史。泽兰住在三层,和邻居比起来门要宽不少,和电梯门相当。他敲了敲门。很快,门开了。
他应该为这间公寓的朴素感到惊讶的。进门便是有一定宽度的起居室,能看到连着厨房的滑动门,以及另一扇紧闭的门,大概是卧室。至于说为什么称其为起居室而非客厅,是因为所谓的起居室只有一个可调节靠背的沙发,更像是躺椅而非待客之用;旁边是一张低矮的茶几,上面散落着敞开医疗箱和几本厚厚的硬壳书。在想象中,如果泽兰独居,他理将房间装修成极简主义的风格,除了床,简单的书桌之外,整个房间应该透露出一种冷峻的洁白,空无一物。实际上,电视机的位置被一个巨大的置物架占领,上层放着摆件。卡其色的窗帘和沙发套配上泛着温润光泽的木地板,看上去就像是温馨版的单身汉住所。
可这间房里有更加令他惊讶的东西。
门是通过一种液压装置缓慢匀速地打开的。泽兰坐在门口的半米之外的轮椅上,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遥控按钮。
他没有梳油头,细碎的刘海散下来,垂在额前。深灰色的毛衣上面甚至起了球。墨绿色的睡裤毛茸茸的。他没有穿外骨骼。
”欢迎,欢迎,马尔彻夫。欢迎大驾光临寒舍。“泽兰摇着轮椅熟练地后退,转了一个弯背对着他滑进起居室。
”想要喝点什么?原谅我不便为您制作饮料,并非我不愿意,而是您的出现使得轮椅的活动略微被占据了。”他这么说着,在茶几的一侧停下,转身侧过来,“茶在厨房的大理石台上,您一进去就能看到。冰箱里有牛奶,糖在桌上。如果您想要喝咖啡也可以,不过我只有咖啡粉。”
卡莲跟着泽兰走进来他的公寓。茶几上的医疗箱里是几瓶止痛药和抗生素,还有两只细小的注射器,明显是针剂。巨大的医疗箱后边是显示屏还没灭的终端,看起来泽兰刚才正在使用它。他包里掏出文件袋放在桌上。封面印着“北郊联合”的牛皮纸袋里放着《A粒子,一种全新的清洁能源》的最新稿。
“咖啡和茶就免了,”卡莲说,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,”我只是顺路,送个文件就走。“
过了一会儿,他实在忍不住,说道:”我不知道你需要坐轮椅。“
泽兰一愣,笑了起来。”按照医嘱来说,是的,而且我最好尽量多坐在这轮椅上,少碰那双能把人磨出血泡的外骨骼。“他顺手把终端合上。”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?这双腿天生就动不起来。“
”所以,很抱歉您跑一趟了,我想体面的方式应该是我去您那儿亲自取,或者约您在咖啡馆见面。但是您知道,年前总是会有庆祝新年的酒会,很不幸,长话短说,这使得我原本的伤口化脓了。而这几日又是新年假期,我不由得也犯了懒。您知道,外骨骼有时候穿起来像是烙铁烧肉。“
卡莲瞥了一眼他泽兰的双腿,他的膝盖朝着右边倾斜,如同两根靠在墙叫的木棍,如同死物。
”您平日里在外并不使用轮椅,“卡莲说,”这听上去并不好受。“
他又笑了:“维持体面从来不是一件优雅的事情。尤其是公务。”
“我以为您享受工作。“卡莲半是揶揄地接了下去。
泽兰耸耸肩:“这是某种义务。但我没有您那种高尚的格局,公务员先生。”
卡莲干笑一声。
泽兰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一种对自己的义务,对国家和社会的贡献于我而言是一种副产物。这或许是一种病态,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病态。马尔彻夫,虽然您向我吐露甚少,我其实能看出您内心的结症。我们都有问题,不是吗?”
卡莲沉默了一会儿。“我得走了。”他说。
泽兰把终端端上膝盖,并不打算挽留。“那么,祝您今天愉快。”他说。
卡莲走出公寓楼,寒风迎面而来。1474年的新年,战后第六年的柯林安,街道上挂满了彩灯,像是试图用光亮驱散战争留下的阴霾。拐出安静的小道,小贩在路边叫卖廉价的烟花,周边围满了刚刚拿到零花钱的孩子们,露出真诚的喜悦。而街道上的成年人脸上则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乐观和警觉的轻松。有人裹着破旧的大衣,有人拄着拐杖。新年像是一层薄纱一样该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,试图遮盖未愈的伤痕。
卡莲裹紧父亲的旧大衣,漫无目的的走着。他的脑海中不断冒出关于泽兰的问题:若他不在意自己的残疾,为何每次见他的时候都穿着外骨骼,坐12小时不那么舒服的列车来,站在他的面前?在洛伍兹他为什么没有丝毫察觉。若他在意自己的残疾,为什么要同意自己把文件送到他家,就这样摇着轮椅,穿着居家服,出现在他面前?
他忽然意识到:或许以他们的熟悉程度,早就应该是用“你”互相称呼的关系了。这么想着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:差点死在战场上的小科员,学阀家族的精英学者,天啊,怎么样的命运把他们带到一起,为了公文上的一个词语争吵不休,最后甚至动了转变代词的心思?
战争,贫穷,饥荒,残疾,这个世界上似乎有太多的痛苦。痛苦与痛苦共振,沉默无言,振聋发聩。他对此表示沉默,他希望有人能替他流眼泪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