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两个疯狂的青少年
那是一个秋天的凌晨,两个年轻人,沿着海滨公路狂奔。他们身无长物,除了这辆偷来的摩托车,和这个自由的清晨;没有来处,自然也没有终点。其中的一个想着,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杀什么人?另一个则想,世界上那么多摩托车,凭什么给我们的这辆,车灯就是坏的?
没有人把这辆车“给”他们。他们自己也非常清楚,这辆车是偷来的,借走的,不可能向谁归还,因为他们不知道谁是它原本的主人。他们是从哪得到它的,已经不重要了——就像他们的来处,也早就不重要了。这两个年轻人,一个叫泽兰,一个叫卡莲,由于以上的原因,他们不会提起自己的姓氏,提到各自的国别,因为眼下,他们正在疾驰,对一切视若无物,除了自己的名字,他们只有彼此。
“为什么车灯是坏的?”泽兰问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卡莲说,“我们应该杀了他,或至少去杀什么人。”
泽兰不知道他说的是谁,也许是那个他们不认识的摩托车的主人。风很大。在他们头顶,夜空像一面展开了的纯黑丝绒,沾着灰,天鹅座向西疾行。风吹起来的时候,他感到有点冷,但卡莲是温热的,他们紧紧地相互贴着,当他觉得手指太凉,就把手塞到卡莲的身体和衣服之间。他能感到卡莲的头发偶尔拂到他脸上。他们都没戴头盔。
“你冷吗?”卡莲问,他降低了一点车速,头发就不再拂在泽兰脸上了。这是他们头脑里除了车灯和杀人之外的第三样事物:冷。天气已经转入秋季,他们一路上都在吹着海风。如果不是问出了这个问题,而是以原来的速度飞驰的话,他们可能都会死在几秒钟后的事故里。
“我不冷。我……”泽兰只能把这句话说到这里。他们从座椅上飞了出去——摩托车的前轮撞到了什么东西,不是活物,有可能是从山隘落下的石头。卡莲立刻离开了他,黑暗中,泽兰谁也没有看见,他们也都没有吭声,好像只是掉线的游戏人物,离开了屏幕。片刻后,柏油路面忽然重重地撞向了他。以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角度或方式,他的腿猛然震了一下,但他没感到痛。他看见的是夜晚非常深邃和朦胧,那些被星光照亮的事物,宁静地陈列在四周:近处的细茎草丛,路面被暴晒过的裂痕,他从自己的袖口里伸出的、摊开在路面上的手,他能看清手掌上所有细小的纹路,如此苍白而消瘦。
在几秒钟内,也许是过了几分钟,他就这样躺着,感觉很好。当他开始觉得不太好的时候,卡莲走了过来,跪在他身边。两个人都发着抖,说话断断续续的,肾上腺素在起作用。
“泽兰?你死了吗?”卡莲摸了摸他的脸。卡莲的手也很冷。
“没,”泽兰说,“我很好。”他想把身体撑起来,好佐证自己的话,但四肢很沉重,或像有磁力一样被吸附在路面上。他的腿尤其麻木,他分不清是骨头还是肌肉,维持着他最初感到的那种扭曲姿态,变得更肿了一些,仿佛装满了热水。
“来吧,还有两个小时就天亮了。”卡莲说。
“还有两个小时……”泽兰说。
“天就亮了。”卡莲说。泽兰看不到,但在黑暗中,卡莲的声音像在微笑。
“我的腿,”泽兰说,“我动不了。”
卡莲在他身上摸索,用手捏了一下泽兰的腿,痛得他喘了口气。
“也许是扭伤,”卡莲说,“但没事,你会没事的。我们不能待在路上。我们可以去沙滩上,离海浪近一点儿——我们在那里看日出,好吗?”
泽兰沉默着,想移动他的腿。这个尝试说不上成功。“好。”他说。
卡莲抓住泽兰的肩膀,让他倚靠在他的膝盖和胸口,他还整理了泽兰的衣领,摸了摸他的头发,像对待一个大洋娃娃。卡莲的胸口很温暖。泽兰听到了两个人的心跳和远处的海浪声,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之前忽略了;他的感官随着这条美丽、冰凉的道路延伸,延伸到了黑暗里,如果有车同样疾驰而来,他们的心脏可就跳不了了。但至少,现在他们都还活着,在呼吸,在黑暗里触摸着彼此,忍受着疯狂和痛苦。
“我觉得不是扭伤。”泽兰说。
“没事的。”卡莲安慰他。
二人都沉默了。卡莲费力地起身,在持续不断的海浪声的包围中,他也听见两个人的心跳轰然作响。外部和内部的声音一起涌来,他真正的自我夹在中间,薄如纸张,薄如一层跳动的肥皂泡——还活着,在呼吸。他其实想把泽兰背起来,但有一只胳膊使不上力,因为刚才他向前扑了出去,肩膀和头撞上了地面。另外,他脸上有擦伤,像被点燃了一样疼。
“我拖你过去,好吗?”卡莲问。
“好。”泽兰说。
泽兰不介意被怎样移动。被卡莲拖拽时,他的腿剧烈抽痛起来,好像已经在路面上生了根,不愿离开柏油的土壤,同时,他觉得自己很轻,身体的重量,实际在两条腿上。他尽量隐忍不发。他想要一切顺利,直到日出降临。虽然谁都没提起,但他们一致觉得,尽管承受着疼痛和行动的不便,两人的心情却很温馨,甚至是安宁的。
“日出,”卡莲气喘吁吁地说,“我们很快就能看到日出。”泽兰没有回应,但微笑了起来。“大海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毫无意义地说。
卡莲也笑了:“大海,和日出。”他们已经离开了公路,泽兰感到身下滚动着粗糙的沙砾和石子。卡莲时不时停下休息一会儿,泽兰耐心地等着,他的心跳还是很快,而且,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了。他知道这不是扭伤,但仍然很冷静。他用手摸着那些沙砾,它们越细,越潮湿,他们就离日出越近了。夜空的深黑变得暧昧不明,天鹅座逐渐西沉,几乎看不见了,但他们已经适应了黑暗,可以看见彼此的脸,互相投以信赖的注视,或分享笑容,不断对现状进行确认。
最终,卡莲找到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位置,为泽兰摆正了身子,躺在他身边,畅然地舒了口气。说实话,这种感觉好极了,可身下的沙子湿漉漉的,冷得刺骨。过了一会儿,卡莲也感到了冷,他伸手搂着泽兰,让泽兰枕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,像躺在舒舒服服的大沙发上一样。天快亮了,也许离真正的日出还有段时间,但两个人都很高兴。过去,离他们已经很远了,未来,也要过很久才会来,就他们现在的体会而言,就像永远不会来似的,这足够让人感到幸福了。淡灰色的雾气宁静地降在他们身上,让这片纤长的海滩既像一片坟场,又像一张双人床。泽兰的双腿肿胀而冰冷,卡莲也没有动作,他们一直没说话,只是看着海平面,各自和自己的内心独处,也许迷蒙地睡着,又醒了过来。泽兰有一会儿失去了意识,有一会儿又太清醒,他冷得像冰,觉得自己有可能已经死了。
直到清晨的微光缓缓降临,天空中撒开了一片柔美的明亮织网,在他们身后,公路上传来一声巨响。有人撞上了他们的摩托车。卡莲身体一震,模糊地笑了一声。泽兰觉得自己又闭上了眼睛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