纽约暴雪

2014 2025-08-10

大萧条AU,回忆涉及1919年北俄罗斯干涉行动(North Russia Intervention)中的关键节点:舍尼库尔(Shenkursk)战役。


那是个神秘的年份,又湿又冷,数字都是重复出现。1919年,卡莲马尔彻夫十九岁,随军驻扎在距离舍尼库尔十九英里的高地村,未来十九年将无法摆脱的噩梦,降临在他身上。

严寒,极夜,暴风雪。冬天寒冷,春天也寒冷,他们睡在潮湿的被褥上,踩在泥泞的脏水里,早晨醒来,靴子就冻在地板上。那个时候,他以为他们只是来帮俄国人看守仓库的。他很年轻,害怕很多东西,害怕老鼠和虱子,害怕死人,也害怕夜晚,怕在睡梦里弄丢他的手指、耳朵和鼻子,怕战友把他丢在雪地里,不管他,怕红军趁着夜色袭扰,开枪把他打死。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怕冷,怕死在这个不能和家人通信的地方。

他是自愿参军的。但他不属于这里:他是美国士兵,来自亚美尼亚,又是俄罗斯人。白军嘲笑他的口音,战友让他夜里巡逻,扫厕所,睡觉时不和他挨在一起。

卡莲马尔彻夫直到三十一岁也害怕夜晚,他在纽约时和在舍尼库尔一样怕黑,怕冷。这样的秉性在一个小伙子身上,也许是可怜可爱的;但他已经步入中年,还是整夜睡不着,揉搓他因冻伤而变形的粗糙手指,揉搓他的脸颊,把枪夹在腋窝下,确保一切都热乎乎的,每小时检查两次。只要与他共度一夜,你就能知道,从十九岁到三十多岁,从收容处、劳工营地到庇护所的所有夜晚,他都是这样度过的。他睡不好。

“准备反击,”他在梦里说,“是,长官。”

他梦到的是1919年1月19日,清晨,他们被炮击声惊醒。那些布尔什维克不肯放过他,在冰冷的梦里对他喊打喊杀,震动的积雪劈头盖脸地落在他身上,刀光在夜色中闪动。他逃进齐腰深的雪地,茫然无措,丛林的影子阴暗而不祥,沿途都是被吊死和枪杀的朋友,他们的伤口结冰了,闪着肮脏的反光。

“有狙击手!”有人说。实际上是他自己说的。

白军背叛了他们,有些战友放弃了反抗,步枪的枪机被冻住了,他没有勇气解开衣服,把它放到胸口化开。除此之外,他有的只是一把小斧子,是用来劈开柴火或灌木丛的。斧柄和他的手指一样冰冷。

他握着它,依偎在朋友身边,心里想的是决一死战。

“我要死了,小俄国佬。”这个朋友说,他结冰的眉毛和睫毛看起来很虚弱,任谁看了都要难过的。这个朋友虽然叫他“小俄国佬”,但对他还算友善。不过,他们彼此了解不多。

“你别害怕,”这个人接着说,“死了没那么难受。身上暖洋洋的。”

这双结冰的眼睛看着他,又看着远处的天空,慢慢地不再动了。他依偎着死去的朋友,心里平静了很多,仍然想着决一死战。不过,他也想到了父母,想到了家里人。他们带着他来到美国,还供他上了学,眼下人人都知道,没文化是不行的。他学会了英语,努力读书,就到部队里来了。如果他不读书,在俄裔社区里,也能存活下去,也许活得不错呢……人真的不会知道哪种选择更好。

这些受冻的美国人、英国人、加拿大人没有反击,而是一步步撤退,一边撤退,一边焚毁库房、汽车和桥梁,拖着伤员和仅剩的物资,穿过结冰的河道和林莽。有些人带上了战友的尸体,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——死者又被抛下了一次,被抛弃在他们身后狼狈不堪的战争废墟里,被红军的脚步踏过。他们也在村庄短兵相接,在村民的房子里缠斗,刀枪相向。他很少梦到撤退,但有时梦见这些村庄,梦见他坐在一张暖和的床上,桌子上铺着带花纹的桌布,墙上挂着照片,和他童年的家乡非常相像……然后,有人冲了进来,他不得不与之搏斗。那个时候,他会沮丧地想起,他竟然是个美国士兵。那个家不是他的。

而当他在庇护所醒来,又会沮丧地想起,他已经三十一岁了,不再是十九岁。他获得了公民身份,在十九岁那年的秋天退役,原以为噩梦结束了,但情况甚至更糟——人们称之为排外浪潮。

这不是一场向后撤退就能避免的战斗。劳工激进活动调查部在清晨和夜间敲响房门,问他是不是赤色分子,是不是无政府主义者或者共产党人。

“我是美国人!”他说。

“在我看来不是这样,”那个人说,“小俄国佬。”

他几乎分不清战争到底是不是结束了。他衣衫单薄,纽约的冬天也很冷。他们不相信一个全身发抖的人曾经是士兵,怀疑他的证书是伪造的,让他和其他人从房子里滚出来,什么东西都不能带,不能问多余的问题,也不许怒目而视。他快二十岁了,被这些人气得直想哭,他还不知道这只是四处碰壁的美国生活的开始,吃尽的苦头甚至不为人所知。这个国家究竟还有没有天理可讲?我的父母来到这里,是为了让我不再经历歧视与屠杀,以为只要凭借勤劳和善良就能赢得尊重,挣得一席之地,他们鼓励我为美国做贡献,因为用他们的话来说,儿子,你已经是美国人啦。美国是怎么对我的?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?

美国是这样对待他们的——1924年,移民法实施。他们拿了一大笔钱雇佣律师,用他的在籍退役军人身份申请停留期限,但无济于事,马尔彻夫夫妇还是被驱逐出境。他们在分别时,都忍不住痛哭。他想和他们一起回苏联,甚至那个崭新又残忍的土耳其共和国,他们拒绝了,做父母的必须在这种时候保持理智。

“你已经是美国人啦。”他们说。

“我恨美国人。”他哽咽道。

咆哮的二十年代在他的眼泪中到来。卡莲马尔彻夫辗转于各个工厂的流水线,在地下酒吧和俱乐部做安保工作,开车偷运私酒,什么都干,为了他本来应得的权利,他时常得低声下气、委曲求全。此外,他对美国人始终冷眼相待,认为他们不可理喻,城府极深,又没有人性。他在战场上学会了吸烟,退役后戒了一段时间,但后来父母不在身边,又有工作可做,他就挥霍掉了这点闲钱。至于战场给他留下的后遗症——皮肤开裂,枪伤,冻伤疤痕的疼痛,劣质燃料的烟尘对肺部的损伤,焦虑与恐惧,失眠和噩梦,他全不管了,任其发展。美国忘记了他们这些无辜受冻的人,他也懒得大张旗鼓、摇旗呐喊,在他看来,这只是自找麻烦。摩登文化短暂盛行过,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无关的、浮华的闹剧,不过,在这场闹剧的结尾,凄凉的帷幕也盖在了他身上:股灾来临,到处都在裁员。

到1931年,他连续失业了十九个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