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珠蚌

2014 2025-06-28

已婚者忽然发现伴侣大变死人

这个夜晚,只有这个夜晚,卡莲睡得很沉。泽兰什么时候离开了床铺,他没察觉。

卡莲梦到废弃的医院。他戴着防毒面具,以防空气里漂浮着可能的病毒;那个时候,他们还不知道把人变成行尸的病毒是如何传播开来的。人们心惊胆战地溃逃,士兵们写下遗书,上交血样,在这些被匆匆抛弃的地方,居民丢下的东西四处散落。血迹和黏液混在一起,被撕裂的外套和许多管子,随处可见,彼此缠绕。到处都是惊慌的手指印,只要看它们一眼,就知道这些手曾经怎样在墙上流连,画出扭曲的形状……他无法忘记那些尖叫。

其实只有他的头脑在尖叫。在梦里,卡莲提心吊胆、疲惫不堪地前进,走廊在他面前分开,又在他身后闭合。有许多面目模糊的尸体,不乏他曾熟悉的人,包括他对他们的记忆,像鱼一样浮现和消失。他攥着枪,指甲深深地抠进手心。

卡莲,有人轻声说,我饿了。我饿了……

他听过。他忘了是谁这样说,忘记了那张具体的脸,但还记得那副神情。他记得,那个人低头看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,若有所思,好像有点惊讶。

我饿了。

霎时,走廊开始挛缩,收紧,死死钳着他,如同一个向内塌陷的蚌壳,裂隙丛生。他被挤着,以跪姿夹在两墙之间,墙壁上亮橙色的扶手压迫他的脖颈,呼吸变得深重而艰难。他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脱节了。他想重新把枪攥紧,找回他信任的扳机。那些彼此碾压的缝隙里有淅淅沥沥的血液流下来,落在头顶,打湿他的脸,渗进面罩的边缘。肮脏又痛苦。

他在睡前服用过镇定药物,它削弱了他反抗的力量。全是医院的错,他想。我会死在这,和其他人一样,什么都不是,没有任何意义。

“不,”卡莲精疲力竭地说。然后重复了三次:不,不,不。

没有丝毫作用。就连那个声音也深思熟虑地沉默着,离开了他。不知为何,他想哀求它回来,这种渴望毫无理智可言。如果您饿了,就去吃,吃我吧——但他被一种更深的无能攫住,说不出这句话。他为这种无能感到恐慌。

这对蚌壳带他坠向更沉重黑暗的地方。一切都向内合拢,乃至他自己的躯壳……他的头折在胸前;隔着胸口,卡莲能听见自己垂死而激越的心跳。手枪与骨头相接,金属的第六根手指,双腿像僧侣一样盘踞,眼球弹出,掉进护目镜,两个肩膀终于相会,不被脖颈阻隔。没有任何意义,来吃我吧……

卡莲没有等来叉子,而是尖锐的叮叮声刺穿了梦境。他猛然惊醒,全身的骨头为之一振,找回了各自的位置,包括他的手枪。卡莲握紧了他的手枪。在汗湿床单的包裹中,它冰冷光洁的外壳是多么坚实、精确、可喜。

窗帘边缘透出淡淡的刀痕般的光亮,他能听见一如既往的、遥远的城市噪音。另一半床铺是空的,卡莲茫然地看着床单上褶皱的形状,想起了谁原本应该在这,现在却不在。泽兰的双拐不见了,也许他又失眠了。常有的事,但卡莲通常能听见。只有这次没有。只有这个夜晚,他睡得很沉。

我应该和他在一起的,他伤心地想。我希望他别离开家。

泽兰从没离开过家。厨房传来咔哒声,微波炉打开的声音。也许泽兰只是想吃点东西。也许是三明治,也许是寿司和意大利面,卡莲走向厨房,趿拉着拖鞋,心脏狂跳如雷。拄着双拐的泽兰就在那里,穿着他喜欢的那件蓝色睡衣,赤脚,头发从前额垂下,面前摆着盘子,也许是寿司和意大利面。一切如常的家庭情景。泽兰回过头看他,表情若有所思,好像有点惊讶。

卡莲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团糟。他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鬓角,睡衣的扣子弄丢了一颗,手枪像从虎口长出的第六根手指,四肢的移动像全部被打碎,又重组了一次,皮肤散发出汗水和眼泪的气味,一切如常的家庭情景。他走向泽兰,眼神显示出惊骇、悲伤、醒悟……盯着那个盘子。

微波炉冒出黑洞洞的热气,一块水淋淋的生肉浸在一层淡红的血沫里,因为被加热过,表面略微发白。卡莲被这种混合着动物油脂气息的、热乎乎的生血味熏得恶心。这种烹饪手法没有任何技巧可言。没人会这样吃肉。

卡莲,泽兰轻声说,我饿了。

霎时,世界像蚌壳一样塌陷,反响着噩梦的回音。窗帘之后厚重而安宁的黑暗,枕头上属于另一个人的凹痕,混杂在城市噪音中他们曾经的低语交谈,他当作珍珠爱护的家庭,他愿意把它放在心室里培育,放在喉咙里亲吻,一切忽然变得脆弱至极,在只有他能听见的轰鸣中颤动。卡莲僵在原地,等着墙壁向他压来;如果现实只是噩梦的延续……在那之前,泽兰伸出了手,镇定地、深思熟虑地拥抱他,把安宁重新披在他的肩上。

泽兰好像只是为吵醒他而表示抱歉。他相信是这样。

泽兰在这里,这里和梦境毕竟是不同的。窗帘后厚重而安宁的黑暗,枕头上属于另一个人的凹痕,混杂在城市噪音中,他们曾经的低语交谈,他当作珍珠爱护的家庭,仍在这里,他仍能爱护它。

如果泽兰饿了,就让他去吃,吃我吧。

卡莲没有被人吃的爱好。但这是泽兰,有什么关系?不过,他颤抖得太厉害了,还是说不出这句话。

卡莲把手枪放在那个盘子旁边。那块肉熏得空气都微微摇晃,但手枪冰冷光洁的外壳显得多么坚实和精确,不为所动。他回应泽兰的拥抱,如此紧而相合,几秒之间,他闭上眼睛,已经学会忽略空气里热乎乎的生肉味,忽略泽兰身上淡淡的炎症和腐烂气味。他想的是明天替泽兰向医院请假;该死的,全是医院的错。但卡莲发誓不像梦里那样无能。

“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。”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