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莲,在将泽兰安全送上格林尼克桥后,回到了1941年的剑桥。
“泽兰!”他的养母,埃文斯夫人,敲着门,“有人找你。”
泽兰·海默把钢笔套上,夹进代数课本里。他去摸书桌旁边的拐杖。“什么?”他问。
“祖昆夫特 1先生,你的法语老师。他在门口等你,别让他等太久。“
“是的,夫人。”泽兰说。他用拐杖把自己撑起来,朝着房门口移动。他今年14岁,个子长得很快,旧的矫正器已经穿不了了。但是现在,英国人和德国人正在打仗,钢铁要有限供给枪炮,他的养父母再怎么对这个跛脚的小犹太人负责,也弄不到一副全新的金属支架。
他打开卧室的门。他的卧室在一楼,他看见大门敞开着。养母不在起居室。他拄着拐杖走到大门前,看到一个黑色头发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外,看着他。
他看起来疲倦,沧桑,甚至,泽兰觉得,他看起来甚至有些悲伤。但是那种悲伤在他们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消失了。
“下午好,‘未来’2先生。”他说,“我想我们都知道一件事:你不是我的法语老师。”
“下午好,泽兰。”男人说,“您确实已经像一个小英国人了。”
男人说的是德语,这并没有让泽兰感到特别意外,但他还是握紧了拐杖的手柄。“我不认识您,”他用母语说,压低了声音,急匆匆地问,“您从哪里来,德国?”
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德语了。话语说出口的一瞬间,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还没有忘记怎么用母语说话。
“但我认识您,”男人说,“我知道您想问什么,但是很遗憾,我没有您父母的消息。”
泽兰的脊背沉了下去;但是过了一小会儿,他的头又抬了起来。“但我确确实实不认识您,您究竟是谁?”
“我是您的朋友,”男人耐心地解释,“准确地说,您未来的朋友。我来自未来。”
“您一定在开玩笑。”
“停课之前,您从图书馆借了一本物理教材,回家的时候您把它藏在了箱子里,带了回家。后来您发现您看不太懂,所以开始阅读您养父书柜里的代数课本。您做这些,是因为您养父母的孩子,连同这里所有的孩子,都撤退到乡下去了,但是您的腿疾不允许您行走那么长时间,所以您留下了。您的内心十分地恐惧,不安,但是您不敢告诉您的养父母,因为你们的关系相当微妙,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诉说,同时也因为健康原因被排除在劳动之外,所以只能通过学习打发时间。您睡不着觉,您很害怕空袭警报,尽管它们每过几天就要响一次3,您也很担心您的父母,自从开战后您就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了……”
“够了,”泽兰打断了他,”这太不科学了。”
“还有更多科学预料不到的事情会发生,”男人说,“我们会称它们为历史。”
“不管怎么说,”泽兰嘟囔道,“如果这些都是未来的我告诉您的话——那他未免也说得太多了些。”
男人,头一次地,露出了一个微笑。他的嘴角有一块不小的疤痕,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奇怪。“我们会是很亲密的朋友。想要出去走走吗?您说过,这附近有一个小公园。”
泽兰没有拒绝的理由。”夫人,“他朝着屋内喊,”我要和这位先生出去一会儿。“养母应了一声。他踏出门槛。男人很自然地替他关了门。
令人意外地,男人并不认路。他跟着泽兰,刻意放缓脚步,似乎对没有开一辆小轿车来很抱歉。这没什么好抱歉的,因为小公园并不远;而且拐杖就是用来走路的。那里与其说是小公园,不如说是供年幼孩子们玩耍的场所,两个秋千,一个跷跷板。
这显然超出了男人的预料。“我以为这里会是一个真正的公园。”他说。
“您之前没有来过?”泽兰问,很快意识到这引起了一些歧义,“我是说,以后。”
“没有。理论上来说,在未来,我不能离开伦敦。”
“那真是,令人惋惜。”泽兰说,“所以您到底是谁?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。您除了作为未来的我的朋友,总得有些别的身份吧。您是做什么职业的?”
“我不能说。”
泽兰思考了一会儿。“这是因为如果我知道得太多,您的历史会发生改变,但是您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差错,对吗?”
“是的,以后我们会称其为’祖父悖论‘4。您以后会知道的。您想要坐一会儿吗?”
“坐在哪里?”
男人转头看了一眼秋千。
泽兰下意识地拒绝。“我没有这么做过,这对来说我太危险了。”
“我可以扶着您的,而且我保证这会很安全。我会保护您的。”男人说。
泽兰默许了。他对他说德语,他似乎也确实关心他,更重要的是,他像是在对一个成年人说话,而不是一个孩子。男人把秋千扶稳,然后让他坐上去,熟练地接过拐杖,揽在左手边。秋千的金属板虚虚地靠在男人的大腿上,泽兰扶着锁链,锁链的上方是男人的右手。这是他第一次荡秋千——其实没有荡——他不太习惯。 “您不打算告诉我任何关于您的事情。”泽兰下了结论,“那您为什么要回到过去——我是说,现在,来见我。您对未来就没有任何不满,没有任何想要改变的东西吗?”
男人又笑了一下。他应该多多微笑的,他的笑容看起来温暖而富有力量。男人说:“我是一个厌恶风险的人。”
“好吧。”泽兰嘟囔道,低下头,“看起来未来是令人满意的。”
男人沉默了一会儿。“不,世界会变得更糟。”他说。
“比现在还要糟糕?天哪。”
“但是最终会更好的。”
“听起来像是在安慰人——安慰您自己。”
“您说话真是意外地不留情面。但是事实是确实是这样,一切最终都会变好的。”
泽兰扑哧一声笑了。他晃了晃腿,秋千颤抖起来,男人稳住了他。“好吧,听起来我会变成一个和善的人。”
“是的,您友善,包容,坚定而勇敢。您会有很多朋友,他们都很喜欢您。您优秀得让人惊讶;您会成为物理学家,成为很重要的人,”男人说,犹豫了一会儿,继续说,“人们都需要您。”
“哇哦。”泽兰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男人,“您不是在哄我吧?”
男人温和地看着他:“以及:您私下里还是非常牙尖嘴利,不留情面。”
“听起来不像是在哄我。”
“我没有骗您的理由。”
沉默。他其实还想问男人怎么从未来回到现在的,战争什么时候结束,他如何才能见到父母,能不能再回到柏林。但是男人守口如瓶,他很友善,但是也很擅长保密。他的好奇心很重,但是男人不是那种能撬开的牡蛎。泽兰说:“天气变冷了。我想我应该回去了。”
“再过一会儿吧。”男人说,“太阳要落下了。之后我送您回家。”
“您想在这里看日落?您最好选一些没有遮挡的地方,比如海边。公园周围的树木会把太阳遮住的。”
“我想和14岁的泽兰·海默一起看日落。”男人说。
“我没有看出这有什么特别的。”泽兰耸了耸肩,“不过,如果您愿意的话,请吧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男人认真地看着金红色的太阳沉到了树梢下面,就好像他风尘仆仆地穿越数十载,真的只是来看这一场日落的。
泽兰打了一个哆嗦。“我真的需要回去了,”他说,“埃文斯夫人会生气的。”
男人把拐杖递给他,搀着他下地站稳。他们走得很慢。泽兰慢得理直气壮,他不觉得自己拖了后腿。这不寻常,往常他都会尽量走得快一点,跟上别人的步伐。
男人把他送到了院子门口,站定了。他似乎不打算往里走了。
泽兰回过头来。“我们以后会是很好,很好的朋友,是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我很喜欢您。”泽兰说。“但我不知道为什么。我想,这是因为我们未来会成为很好,很好的朋友,祖昆夫特先生。”
男人愣了一下。“是的,”他喃喃道,“是的,您说的没错,是的。”
“我猜,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啦?”泽兰说,“我们在未来见!”
“保重身体,好好学习。”男人说,然后转身。
他往外走了几步,突然停下,回头,转身。“泽兰!”他喊道。
泽兰被他叫住了。他回过头。男人看着他,绿色的眼睛在路灯下泛着一层光。“您会过上您想要的生活的,我保证!”
泽兰,14岁的泽兰,把拐杖夹在腋下,微笑着,朝他挥了挥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