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莲,1943
在一个暖洋洋的下午,鸟儿的啼鸣终于间歇的时刻,卡莲想起了自己是谁。
那时他刚过十七岁,身上裹着一层灼热的磺胺敷料,已经在卫生站躺了一周,中途醒过几次,但他都忘记了。这次醒来,他觉得头痛,耳鸣,灵光乍现,觉得自己好像躺在火里。空气隐约发苦,他干渴的喉咙泛着恶心。病房像个发霉的小罐头,他被封在里面,被抛弃了。
眼底有光斑闪烁,让他不胜其烦。这些光斑看上去像许多小小的太阳在罐头里爆炸,热浪不间断地拂过他的身体。也许还有其他人的身体:他听见其他伤员嘟哝着的交谈声。今天天气好啊,同志。是啊,和昨天一样。为什么他们不能合上那该死的帘子呢?我太渴了,想尝尝女人的嘴唇。我们离家有多远?和家离我们一样远。他们什么时候把红星勋章拿给我?我想死。那个步兵醒了,这次没有大喊大叫。也许他身上已经结痂了。你怎么样,小伙子?
他感觉纱布上沾着一个可怕的伤口,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皮肤。他想把它们从身上扯掉。他想站起来走动。
但他能做的只有眨眼,呼吸,轻轻拧动脚趾,缓慢地抬起胳膊——抬不到二十公分,被绷带扯住了——又缓慢地放下。今天天气好。我怎么样?
有呵呵的笑声在罐头里滚动,低沉,隆隆作响,彩色的光点仍在他眼前闪动,他们的笑声让卡莲心烦意乱。他不知道的是,这些人已经很久没有交谈,也很久没有笑过了。他们和他一样,都是从普罗霍罗夫卡的泥泞草原上伤退的,来自不同的步兵或炮兵部队,彼此不认识,但都看着交战双方的坦克碾过同一片向日葵花田,泥土里掺着冒火的燃油,溅在他们身上。卡莲是这个病室中最后一个醒来的,他们都为他高兴。
窗外,鸟儿又开始啾啾地乱叫。身上的疼痛很亲切,好像已经这样痛了很久。他不明白,是谁在他身上点火。他的身体散发出眼泪的臭气,还有伤口的腥味,与药物混合之后形成的古怪甜味。有关天气的讨论在他脑中反复浮现,挥之不去。天气好吗?我们离家有多远?我怎么了?
你们看,他在动呢。年轻人受伤好得快。
卡莲知道,他们是在说他呢;但他正在混杂的思绪当中,一言不发。幸好这注意力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。天气好极了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。病房里的其他人,他们没提到他的名字。也许这是个噩梦,我并不是卡莲。
为什么我在这里?为什么我是卡莲?
他唯一知道的、能感受到的就是疼痛,缠人的疼痛。他的身体仍深陷于普罗霍罗夫卡车站南坡的烟雾、声浪、火团,人造的局部地狱,每一发高爆弹都饱含摧毁钢铁的意志,坦克群碾过灌木,碾过农舍,碾过燃烧的田野——他的记忆却已经不在那里了。
说话呀,同志?完了,他还聋着。护士!
护士挎着布篮推开门,一位呼之即来的天使。恰好是换药时间。她很年轻,身材高挑,脑后垂着长长的辫子,高低肩。每走一步,她的身体就往左边快速倾斜一下。于是她的布篮里不断有轻微的金属碰撞声,还有搪瓷被刮擦的声音传来。在他们的床边,她放下篮子,高高托起那个搪瓷壶,把温热的硼酸水蘸在伤员身上,用来软化他们绷带下的伤疤。就连她细瘦的手臂,她用来夹着湿纱布的镊子,也是长长的,像长颈的鸟儿,不断用喙尖爱抚他们的伤口。
所有人,包括卡莲,都以欣赏舞蹈动作的敬仰之心默默地注视她。长辫子在她身后有韵律地摇动,显得更长了——她的身体仍然一步一歪斜,但那个水壶始终被稳稳地托在半空。她几乎成为由一束富有弹性的线条组成的动态的图画,拨弄着他眼里的光斑。
哦,您醒了?她对他说,那只长颈鸟儿轻柔地啄着他身上灼痛的伤口,她更高一侧的肩膀随着动作起起伏伏,不断地淋湿那些火苗。这是个持续的、心无旁骛的姿态,但她却定睛看着他,问道,您醒了?这是个奇幻的场景,卡莲被她瞳孔尖细、形同鸟类的充满魔力的眼睛攫住了。
他好像聋了,有个人自言自语地说。聋子也没什么,只要别伤到大脑就好。我最难过的是看到有人变成痴呆。
哦,他不会的,护士的声音显出轻微的厌烦,他看着我呢。他会说话,只是不想说。是不是,卡莲•托尔明诺维奇?您喉咙痛吗?
那只细长的鸟喙把他啄得全身湿淋淋的。
是,他简单地回答,喉咙不痛。
他喉咙的感觉绝对说不上好,那种干涩与疼痛酷似,让他觉得从他待在这开始,就没有人给他喝过水。但他又想,我最好像个战士一样忍痛,别作一些烦人的抱怨吧。忍耐是我的秉性。何况,即使我哀鸣,即使得到了几分温情,那也会为这种奢求的兑现而背上债务。
即使我们已经被碾碎成肉酱,被装进罐子里,也不会得到同情,反而会有人用牙齿和舌头来舔舐,吸干我们作为肉酱的价值,世事如此。只有多多忍耐,还要一些好运气,才能度过平庸的一生;度过平庸的一生,就是大部分人所指望的。
护士伸手为他解开绷带,剥开软化的伤疤边缘。卡莲忽然明白了,他喉咙的干涩由何而来——不是因为渴,而是疼痛。在这个凄凉的卫生站里,他发过烧,流过眼泪,意识不清时,他凄惨地尖叫过。她揭下与他伤口相连的敷料,他感到的是她揭下了他的皮肤,用许多针头刺他。她手持的那把形似鸟类长喙的镊子,如今更像一把残酷的尖刀,令人内脏畏缩,脸颊抽搐,不堪忍受。
卡莲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她,没有等她回应,转而望向天花板的一角,看那里的灰尘是如何在越来越刺眼的光斑之后摇晃,却没有像他一样燃烧。卡莲没有说话。他心里清楚,让她做得越快,他受苦的时间越短。与此同时,他眼中的光斑越来越大、越来越亮,几乎轰然作响。
暴露在空气中的创面麻木而滚烫,已经不再痛了,好像被天使的手抚过。疼痛的是正被撕扯的部分,在他身上如战线般推进:漫过胸口,滑下肋骨,雅科夫列沃西侧缓坡,德国人在头顶开火。灌木在燃烧,麦田在燃烧,泥土在燃烧。
哦,您这次很安静,护士说,您现在有成年人的样子啦。她讲话前,总会发出一声没意义的、小小的出气声,调整她的嗓子。她是一只优雅的鸟儿。
不,卡莲想,我只是醒了。
卡莲有保持沉默的能力,可称一种自信。如有必要,无论何种情景下,他都能默不作声,无论遭受任何对待,甚至是死。他对此深思熟虑;他常常想到死。
沉默是逆来顺受者的美德。要有多少美好的体验,多少对童年幸福的回忆,才能抵得过一次外伤疼痛给人的灵魂造成的损耗,我的过往时光想必都已耗尽了,为忍受现状,我牺牲了童年的自己。他常常感到自己茕茕孑立,现在,就算在头脑里,他也没找到什么可依靠的东西。卡莲•托尔明诺维奇在疼痛中默然无言,忍受着眼泪滑落,忍受着眼泪滑落带来的绝望、恐惧和耻辱,忍受着颤抖,颤抖得好像血管里流淌着愤怒。他一点儿也不愤怒。他只是竭力克制,为了不辜负他仅能掌控的部分自我,不流露一丁点脆弱,不让流泪变成真正的抽泣和哀号。
直到护士结束了对他的折磨,把浸满药水的新纱布裹在他身上,她看见枕头上,他的脸边有一块眼泪的湿痕,约有一只苹果那么大。在她的眼中,此时此刻,这张受苦的、泪眼朦胧的年轻面孔,第一次显现出英雄的神色——这里的许多人都经历了这个过程!有些人像卡莲一样挺过来了,另一些人没有,他们的眼神中闪过了无畏的一瞥,不多时,就因为一次发烧,一次心脏骤停,湮灭在永恒的死亡里了。这也是很常见的。
哦,没有那么难,是不是?护士用鸟儿的声音对他咕咕低语。卡莲•托尔明诺维奇,您的耳朵痛吗?
是,卡莲雷同地回答,耳朵不痛。
好小伙子,另一个伤员亲切地说,我们普罗霍罗夫卡坡地下来的没有一个是孬种。你肯定能活下来。你看,天气多好。
病房重新回到沉闷、隐痛、罐头似的氛围里。鸟儿在啼叫,天气越来越热,越来越明亮,越来越好,暖洋洋的下午,像永远不会过去似的。
太亮了,卡莲说。有太阳……
哦,有什么?护士转过身来。
太阳。
他是被榴弹炸到的,那个亲切的人说,您再查查他的眼睛吧,给他点点眼药水。瞎了比聋了悲惨。
瞎了也比痴呆要好……那个自言自语的人说。
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聊起来:榴弹真能炸死人。我家里人会把嚼烂的叶子吐在眼睛上。只要口水够多,就能穿过地狱。现在离日落还早呢。我想写封信。这个病房里还没来过瞎子呢。我以前在炮弹坑里捡玻璃玩。有没有烟?我们的喉咙要消毒!如果炮弹落到麦田里,是不是能正好找到一颗没烧焦的熟麦子?我会做茴香籽汤。三汤匙猪油或黄油,四汤匙面粉,一茶匙茴香籽……
护士对这些废话充耳不闻。她宁静、从容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滑过,确认他们只是聊天解闷儿,而不是真的有人精神错乱。她的脚步停在卡莲身边,她的目光落进他的眼睛里。
哦,不是太阳。不是太阳伤害您。她柔声说,太阳的表面温度是五千五百摄氏度,但榴弹炮只有两千摄氏度。如果是太阳,您的内脏就熟了。
霎时,物理学的大脑从她鸟类的形态中脱颖而出。
所以那是一个更冷的太阳?
哦……这次,她长长地出气,沉默了一会儿。我为您把帘子合上吧。您上过学吗?上过物理课吗?
那是个暖洋洋的下午,天气很好,卡莲•托尔明诺维奇•马尔彻夫在失忆与疼痛中和一位酷似鸟儿的护士聊了会儿物理。其他人说得对,困扰他的光斑、耳鸣和疼痛都是暂时的,他的损失止于大片伤疤和听力障碍,但眼睛好极了,没有变成瞎子,几乎不算聋子,也没有沦为痴呆。以及,他并不是为谁坚持的,但仍然保住了“没有一个孬种”的普罗霍罗夫卡步兵声名,没有重返战场,而是在康复后转入地方政治军校。不久,他得知了父亲的死讯,更自觉已经长大成人。
许多年后,鸟鸣声仍使他胆寒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