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but Orpheus, fearing she might fail him and yearning to see her, turned to look — and at once she slipped away. He stretched his arms to hold her and be held, but all he clasped was the retreating air.
“呃,他们给了你裸盖菇素?好吧。感觉怎么样?”
“感觉不错。愉快,忘我,神清气爽,忠贞不渝;这个东西能让我微笑,让我戒烟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我在学校的时候是吸烟的,对吧?”
“哪个学校?”
卡莲笑了,裸盖菇素的药效正在发作。泽兰知道他不是笑口常开的人。这笑容让卡莲看上去宽容可亲,好像他们站得这样近是很自然的——好像他们是多年的朋友。墨西哥小蓝蘑菇能唤起人心中的天使吗?或者其他东西?卡莲武器齐备,整装待发,但身边笼罩着药物的亲切氛围,袖口挽在手肘上,让泽兰觉得自己被给予了充足的时间与耐性,去回想他提到的“学校”之类的事情。
但泽兰只是耸耸肩,不打算深究。习惯不存在的事物是逆模因部工作的一部分。
“其他药呢?”他转移了话题。
“哌甲酯,莫达非尼,PRL系列,也许是PRL-8。还有——一种合成寡肽,他们叫它PNB-0408,也许你知道那是什么。”
“我知道。这些不太像你的常规用药。”
“这次和Epsilon-13一起,他们看中我在‘白兔’的履历。我是唯一的借调人员,希望加班费能按时到账。他们爱欠工资是出了名的。”
泽兰不知道该怎么聊下去。实际上,他不知道卡莲为什么在开拔前单独找他聊天。他看看四周,看看其他人,身边景象一切如常,没人注意他们。部署中心之外,通往林间的车道散发着被碾碎的植物气味,夏季的水库已被雨水灌满,码头方向传来快船引擎的预备声。他们的话题是从哪里开始的?裸盖菇素?更早,但他不记得了。泽兰再次想到,习惯不存在的事物是工作的一部分。
“那,祝你好运。”泽兰说。他觉得这样不够真诚,又添了一句:“早点回来。”
“他们说只是一般任务,不会耽误太久。也许只有几个小时。”卡莲笑着说,然后他转头看向码头,那边有人在向他打手势,耳机里有些交错的交谈,他的微笑消失了一会儿。泽兰觉得笑容会让他的脸更好看一些。卡莲向那些人挥了挥手,泽兰看到他手臂上的微型注射泵出现了轻微移位。其中可能是β受体阻滞剂,或者可乐定,保护他的心脏、神智和脑血管。他需要这种保护。毕竟,什么样的“一般任务”需要用到致幻剂、兴奋剂、远超常规的记忆和神经强化药物呢?
“你的注射泵……”
“我得走了。”卡莲说,“记得在员工餐厅等我,我们一起吃晚饭,行吗?”
“什么?”泽兰觉得莫名其妙,“听我说,注射泵,把它贴紧——”
“我会的。只是一泵镇静剂而已,别担心。”卡莲对他露出好看的笑容,格外灿烂和不真实,“晚饭等我,别忘了。”
泽兰点点头。他不觉得自己有在员工餐厅吃晚饭的习惯,但晚饭在哪吃,和谁吃都一样。而且,也许他根本就不吃晚饭。卡莲走向码头,背影挺拔,脚步轻快,神智清明得像个天使,药物摄入量高过重症的病人,卡莲回头看了他一眼,泽兰也看着他登船,水痕在湖面上散开。
我得习惯这些不存在的事物,泽兰想,这是工作的一部分。我是逆模因部的一部分。卡莲呢?似乎也是。他有Lambda-5的履历,但不属于任何一个我所知的特遣队。我不了解他的个性,但知道他不活泼,不健谈,不像今天一样爱笑。我们是朋友吗?这个问题在心中自然浮现。他为什么回头看我?
没有答案。任何人,站点里的所有外勤特工,我都希望他们健康,高兴,活着回来,这是不会出错的。
我在这里没有其他要做的事。也许我该走了。
泽兰从部署中心慢慢走回主行政区,穿过漫长的林中路径,他能转乘电梯前往地下翼楼,回到他的工作区域。树丛在他的实验服上留下绿色的掠影,蜻蜓在透明的半空平静飞过,偶尔有一滴乍然坠落的、沉重的雨水,砸在他肩上。布卢明顿一带盛夏多雨,小型雷暴在云层里酝酿,各个区域有屋顶相连,除非出外勤,人们很少只凭双脚走出建筑群。只有部署中心较远,和特遣队的训练场地一起掩藏在密林中。
泽兰是走路来的。有几辆车从他身边驶过,车辙在腐叶上渗出水痕,都不是来载他的。这段路程对他的双拐来说太漫长了,他中途停歇了两次,回头遥望无波的湖面。
那里没有船,没有鱼儿,没有任何蕴含动态的事物,只有静谧的烈日,和大片反光的云团。他对这样的天气很熟悉:一切看似凝滞不动,但午后会有一场急促的阵雨,从天幕倾下沉重的水帘。他看了很久,心怀一种难言的不安与期待,湖面没有一丝预兆般的迹象,但他觉得有些不可见的事物,尚未、将要、正在、已经永远地改变了。
习惯这些不存在的东西正是工作的一部分,是吧?
泽兰独自走完这条长长的林径,转乘电梯,去翼楼继续他的工作,傍晚,他去员工餐厅等人。他什么都没吃。没有胃口。
蘑菇汤,焗豆,玉米饼,鸡蛋沙拉……
大多数人对泽兰视若无睹,即使在人流最盛时,他所在的桌子周围也是空的。他一直坐到那场急雨如期降落,又快速转晴,地板上层层叠叠的湿脚印逐渐干涸,天色昏然,浓烈的粉色霞光一闪而过,直到员工餐厅熄灭主灯,各个角落冒出夜间速食的气味,以及扑面而来的水汽与忧郁——夜间又有降雨,卡莲没有回来。几位研究员围着咖啡机,一些特遣队员结束了训练,或收工后来找东西吃,但没人提到从湖面疾驰而去的Epsilon-13和他们唯一的借调人员去了哪里,有什么消息,活着还是死了。泽兰对无知感到厌烦。
但他无能为力。习惯吧,习惯这些离我远去,尚未、将要、正在、已经永不存在的事物。没有悲观的必要,他们可能只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,耽误了回程,也可能已经做好了工作报告,疲惫不堪地休息去了。我们常常被人忘记,也彼此忘记,生活和工作仍然向前。
也许我不该继续等。如果他记得我,会来找我的。
泽兰慢慢走回翼楼,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僵硬,他不再等待,这种僵硬却持续着。一连几天,他都能感受到关节的滞涩感,仿佛他仍然站在将雨的湖边,看着卡莲走远,那个因为药物而显得轻快无畏的背影就在他面前离开,泽兰知道他会回头,无知本身不是等待,知晓才是。等待不肯放弃他。
几天后,泽兰收到了Epsilon-13的消息,知道无论是好是坏,事情已经结束了。
“我们有新材料啦。”难得认出彼此的逆模因部研究员们说。
“他们有收获?异常实体?”泽兰问。
“异常化的尸体,如果能称为尸体的话。有人牺牲,他们把他带回来了。”
“那他们又要招募队员了。”泽兰说,“我听说他们有拖欠工资的风气。”
“不,Epsilon-13没有减员。”
僵硬的症状还没有消失,像风一样拂过他的身体,泽兰用了好一阵时间回想,确定这话就是他理解的意思。远处,雨云向湖面猛烈地倾下雨水,水滴连续不绝,轰然作响,水帘之后,他似乎能看见卡莲的身影,永恒地走向那个码头。研究员们谈着无关紧要的事情。几分钟之内,泽兰没有回应,没有附和,也没有动。
“呃。”他说。
“你可能会负责这个项目,泽兰。”
“……呃。”
他几乎只能发出这个单音节。水帘之后,卡莲回头一瞥。同行的研究员们关怀地问泽兰在想什么,他说:“注射泵。”
卡莲死于心脏骤停吗?还是肾衰竭?有人来得及给他一针肾上腺素吗?——如果是脑水肿呢?
那个注射泵能救他的命吗?
一小段时间内,泽兰认为这可能是他的错。为什么我不再次强调,不动手帮他呢?但直到他真正看到卡莲,看见空注射泵紧紧贴在手臂的皮肤上,意识到卡莲听了他的话,但它没能救他——不是我的责任,泽兰想。
他松了口气,同时感到安慰和失望,就像无意之中,发现自己错过了某个重要的时刻。
卡莲似乎也有同感。他躺在金属台子上,脸色灰败,若有所失。这副神情不像泽兰在码头送别他时那么快活,当然啦,这是因为他已经死了——他再也不能四处走动、对泽兰露出微笑了。陈放尸体的金属台,和他出生时曾躺着的,洁净明亮的基金会台子差不多。那时卡莲的人生就非常清楚(也许在出生之前就很清楚),摆在他面前的,是一种颇受优待,但不令人羡慕的前程。
门罗水库上方仍停留着一块美丽云团,幽灵般悬浮,窗外阳光灿烂。泽兰查看与尸体相连的仪器,卡莲眼睛半合,似乎是要提醒他什么,似乎对他有话想说。他凝视着这双已死的眼睛,看着在卡莲睫毛根部尚未干涸的闪光。
这到底是不是我的疏忽?我会不会还有疏忽,尚未、将要、正在、已经被我抛之脑后?
快想啊,泽兰。
他听见隐约的滚雷声,或者是有直升机从训练基地起落。泽兰考虑着如何开展他的工作,基金会对这个项目的日程安排并不紧张,这是约定俗成的规则,其中包含了他们认为他需要的哀悼。他却不知道自己需要哀悼。
我和他是家人吗?是朋友?曾经很亲近?
快想啊,泽兰。
阴影在水面上聚集,雷电像个在阴云里翻滚的胎儿,标准人性实体收容单元室的空气越来越沉闷,凝成一个血块,阻塞他的大脑。泽兰乘电梯回到地面。他需要出去走走,也许就是湖边。
“快要下雨了。”有人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泽兰说。
树叶不断摇摆,甩下一道道水痕。在泽兰走上的那条林间路上,偶尔有车经过,但没有人停留。后来就连车也没有了。腐叶积蓄着雨水,在地面上形成小小的溪流。
雨水接连不断地带走他的体温,泽兰最初不冷,但察觉到自己全身僵硬,又开始发抖。沾湿的衣摆随着他的走动,不断拂过拐杖的下端。他体会着逐渐被淋湿的感受,衬衫吸附在他的皮肤上,眼镜从鼻梁上滑落,但他懒得去捡。从地上捡起东西的动作,对他来说从来不容易。头发黏在额头上,刺痛他的眼皮。泽兰感到体内有另一个人在雨中诞生,他和旧日的泽兰完全不同,就像他所有的过往(他本来也没有把它们保存得很好)全在雨水里分解,淹没在溪流中。他任凭这个陌生的人带他走进雨中。
他看见卡莲站在湖边,好像等待已久。
“是你。”泽兰说,“我知道你。”
「我得走了。」卡莲说。
卡莲的形象在雨珠中闪烁不定,泽兰睁大眼睛看他,试图找回理智——站在那里的不是卡莲,那是连续不断的雨帘后的影子。当雨势减小,卡莲的影像就越来越残缺。也许是我的幻觉,泽兰想,也许只是磁场或光学显影。卡莲死了。
“你已经……”他说。
「记得在……」卡莲与他同时开口。
“什么?”
「记得在员工餐厅等我。」卡莲说,露出隐约微笑,目光穿过了雨帘。
“你已经死了,就躺在人形实体收容室的台子上。”泽兰喘了口气,“现在我负责分析你。也许还得解剖你。你为什么对我笑,为什么要和我说话?你现在是什么?”
「我们一起吃晚饭,行吗?」
“不行,”泽兰说,“我甚至不认识你。你和别人哪里不一样了,卡莲?我不知道。我说刚才知道你,其实是说谎。我不认识你,你只是个死人,意外死亡是违规的,但你现在没法消除这个处分了。他们把你变成兴高采烈的精神病,然后送你去死,卡莲……”
「我们一起吃晚饭,行吗?」
“什么?”
「我们一起吃晚饭,行吗?」
「我们一起吃晚饭,行吗?」
「我们一起吃晚饭,行吗?」
……
雨势渐小,云层已露出被照亮的边缘,风也停了。隆隆翻滚的雷电像未能诞生的胎儿,在幽光中隐秘地睡去,泽兰湿淋淋地站在原地,拐杖和双脚都陷在泥泞的土里,没戴眼镜,全身都在滴水。在他面前,不完整的卡莲微笑着,注视着他,似乎是要提醒什么,似乎对他有话想说。
「我们一起吃晚饭,行吗?」
快想啊,泽兰。
“好,我等你吃晚饭。你能回来吗?”泽兰说,“那个注射泵里到底是什么?”
「我会的。只是一泵镇静剂而已,别担心。」
“告诉我,怎样你才不会去……”
「晚饭等我,别忘了。」
卡莲的身影已经很难分辨了,泽兰只能从偶尔坠下的水滴看见他还站在那里,还在笑着,若有所思,似乎面前的不是泽兰,而是一些令他沉醉又困惑的事物,而泽兰仍试图找回他的理性,说服自己,眼前的身影并不是卡莲。卡莲已经死了。
他回头遥望人形实体收容室的方向,主体建筑被密集的植物遮蔽。泽兰试图说服自己,真正的卡莲就在那里,在那个狭窄、灰暗的收容室里,卡莲已经成了尸体,但他的思想,他那被强化剂死死钉在这个世界上的头脑,仍在运转,自我打磨,这种情况下,人的思想会锋利得像将要对他解剖的手术刀。泽兰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刺穿了墙壁,就像高能粒子穿过雾气蒙蒙的云室。
眼下,他眼前的只是一场幻影,一个由异常实体引发的、有待检测的现象。在这场幻象里,卡莲还留在出发之前,笑着,和泽兰闲聊,踏上他们已经知道的那条道路,与他的死亡重逢。
基金会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案例,我们不是没见过死后徘徊的幽灵。这个灵魂还是不是卡莲本人?被收容的尸体还是不是卡莲本人?人究竟是什么?是他们可行走、可微笑、可前进的身体,还是他们记忆的总和?
我们一般认为,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快乐。
泽兰站在雨后千疮百孔的空气中,看着卡莲的影子转身走远,回头凝望,然后顺着阵雨的孔洞流出这个世界。他感到一阵无望至极的心绪,一缕不知来由的哀思,和很深的冰冷,体内有一根盐柱,被这场雨浇筑而成。
湖边空无一人,世上已经没有卡莲。世上只剩他留恋的一瞥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