亚美尼亚精神病人
小时候,母亲会给他弄些边角料,比如一块肥肉,再给他一把钝了的小刀,排解这个孩子莫名来的焦虑难安,换得这个家庭的安静,弥漫着血腥味的安静。这个家常常是安静的。他们必须得保持安静,甚至相互避开,因为但凡有交流,就必然有争吵,只要有互动,就对彼此的行事看不顺眼。这种感觉就像与你熟悉的仇敌住在一起。他们小心地维持着距离和爱意,以继续平静的生活——平静的生活,对马尔彻夫夫妇来说是不容易的,即使他们已经身在美国,仍旧如此。马尔彻夫先生是前亚美尼亚共和国士兵,常常说亚美尼亚语。马尔彻夫夫人曾经在苏联县级机关工作,主要说俄语。那是个鼓励“阶级融合”的年代。现在,他们在圣华金谷开了一家肉铺。
卡莲马尔彻夫出生在弗雷斯诺,中加州农业腹地,这里尘土漫天,亚细亚大陆上的往事在半空随春天的西风徘徊,那些细小的扬尘使天空显出一种奇异的金属质地,随之而来的是热烈如地狱的酷夏。马尔彻夫夫妇的整个余生都在适应这种与故乡迥异的美国式夏天,每个人,都在内心默默呼唤内华达那巨大的、遮蔽了一半天空的银色山墙,当它在天空中现形,就显示着当天天气晴好,他们的呼吸终于出于自愿。到了秋天,这堵山墙会在傍晚变得金红,如同他的父亲在山顶屠宰了一只太阳,待死的太阳像只滚烫的大型牲畜一样血流如瀑,流失了它所有的颜色,等待死亡降临,而死亡,就是圣华金谷的雾色冬天。
死亡,就是雾气蔓延。
冬季,人人都慑于图勒雾那种超越语言、超越视线、超越社会尺度的无尽白色。不再那么热衷于食物。买东西的欲望降低了。人们在争执时望望窗外,看看天空,心里会想,就为这种小事,有什么可吵的?太阳已经死尽了。安详的、宗教式的宁静在空气中凝结,湿润人的头发和眼睫。年幼的卡莲马尔彻夫面对着紧贴着窗口的白雾,切碎到他手里的每一块肉,甚至把它们磨成肉糊,年龄再大一些,他就得承担起生计,为父亲磨刀,洗案台,练习杀死动物的技巧,他有了自己的骨锯,手斧,和一把真正的屠刀。窗外的雾气常常持续数天,乃至数周,他穿着漆黑的胶皮围裙,手里提着血水桶和刀子,缓步走进这个纯白的世界,深深地呼吸,直到他的肺也被染得纯白,内华达山脉就隐藏在雾气后面,那庞然的山墙在雾中形同无物,同样纯白,他在这片纯白中第一次杀死他人,第一次在拥有自己的屠刀之后发出笑声,第一次真正把焦虑难安的心绪排解,濒死的受害者在雾中血流如瀑,流失了所有的颜色,迎来了他们的冬天,而冬天,就是雾气蔓延。
